2195年4月,杰拉尔顿正式由世州政府接管。

当地人可以在一定汇率之下,将失效的列欧兑换成州元。因为魔鬼的指导汇率,人们并没有富裕多少,但好歹钞票不再是一沓废纸了。

整个澳岛几乎全部沦为世州的领土。

为了维持稳定,世州专门派货轮从印尼向澳岛运物资过来,收买人心。

所有旧欧人民都恨时振州,但没人能拒绝钞票上的时振州头像。渐渐的,他们忘记了世州是如何侵略自己的国家的,只知道崇拜不让他们挨饿的“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白冉去年私藏的州元终于派上了用场。

虽然庄稼仍没成熟,但生活总归看得到希望了。

在新的通商口岸开放的那天,卢箫长途跋涉,推着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从杰拉尔顿跑到了当加拉港口,排了一天长队后,满载各种粮食与蔬菜水果回了家。

她甚至还有钱买了一匹马,方便以后往返于两地之间。

钱不多,但是够用;更何况,五月份便可以收新的一茬玉米和胡萝卜了。

不用再挨饿了。

回到杰拉尔顿郊区后,卢箫第一时间便赶到曾偷过粮食的那家人那里,将三大袋麦子悄悄放到他们的门口。

这家人并不知道粮食是谁偷的,但她仍选择将偷过的东西还回去。

这就叫“盗亦有道”吗?

回家的路上,卢箫如此自嘲地想着。

但自嘲过后,便是无尽的喜悦。

今年可以不用再挨饿了。

不用再去偷,不用再去抢;不用再在军队干亏心事,也不用再面对体制内的条条框框。这是和平独有的快乐,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快乐。

马匹小跑着,不知疲倦地拉三轮车前进。

寂静的旷野之上,卢箫骑马的身影融入赤红的夕阳之中,形成了一副永恒的油画。

**

杰拉尔顿的秋天看似平静。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烧焦的灌木丛重新长了回来,绝望的棕色渐渐过渡回了生机的绿色。

五月中旬,去年年底种植的玉米终于收获了。

看着重新满起来的谷仓,满眼金黄色的收获,卢箫明白了安全感是怎么一回事。几年前的她可想不到,一粒粒玉米竟能打消所有的不安。

后来卢箫明白了,那是经历过饥荒的一代人特有的安全感。

那段平静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情不平静。

而那件不平静的事,改变了另一件事。

凯瑟琳的下面突然开始大出血。自从生了卢平之后,她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总断断续续出毛病;而在五月初的某一天,她身体的老毛病一并爆发了,大概是秋日降温的缘故。

白冉在诊断过后大概确定了病因,当日去镇里买药。很奇怪,或许是习惯了蛇人特殊的气味,家里的马见到她不仅不害怕,反而很温顺地让她骑走。

卢箫则留在了家里。

她和白冉早就达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她们中至少又要一人留在家里,以防万一。剩下的妇孺们都没有战斗力,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是处理不了的。

收拾完粮仓后,卢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报。

不知不觉中,杰拉尔顿的媒体已经被《世州评论报》占领了。但她依旧选择每日阅读,因为最虚伪的文字也能蕴含些许有用的信息,她需要保持清醒,不断思考。

客厅静悄悄的,剩下的女人们都在午睡。

在报纸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大门突然响了。

咚咚咚,很急很不客气。

多年的警司工作经验从未消退,卢箫光从声音特征便能在心中大概勾勒出敲门人的画像。

一位男性,身高约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力气很大。

迟疑着,卢箫走到门前,从门上的小孔向外望去:一个衣着朴素,长着大胡子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一匹马。

但那匹马的外形和普通马匹不太一样,应该是军用马匹。

这点一下引起了卢箫的警觉。

“您好,请问您是?”卢箫压低声音,尽可能不打扰二楼午睡的家人们。

“让我进去,不然我要踹门了。”粗鲁而强硬。“你觉得这能拦得住我?”

来者不善。

卢箫对房子的装修心里有数,知道这男人一脚能把门板踢裂。而门板一裂,便要花钱修缮,而现在这年头,所有人都没闲钱修缮房子。

她实在想不起这人的脸,也不记得最近得罪过谁。世州的执法人员也都是穿军服的,不会这样随便。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现在不处理好这男人的问题,以后他可能频繁过来骚扰,家里又全是女人,隐患太大。

于是,卢箫便打开了家门,想尽可能与这位不速之客和平沟通。

可门一开,那男人便冲进来,举起了枪。

“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这句话目的很明显:抢劫。

而仅凭他拿枪的这一个动作,卢箫便能辨认出这男人是士兵。奇怪的是,他孤身一人,周围没有更多士兵出现的迹象。

是世州士兵吗?为了捞油水,偷偷过来洗劫民宅?她心里恨得牙痒痒,只能感叹世州军队内部的管理越来越松散了。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那个大胡子男人:“你们去年年底来过了,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被你们抢走了。”

“我们?世州佬来捞过,我们可没捞过。”

卢箫愣了,反应过来后,她瞪大眼睛:“你是旧欧士兵?”看来脱离军队太久了,她一时之间竟没区分出这人来自旧欧军队。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灭口。”那士兵冷笑一声,枪口继续指着卢箫。

“逃兵。”卢箫没有回应,只是狠狠吐出两个字。她实在不明白,这士兵怎么有脸既当逃兵又来抢劫民宅的。

忘却了已久的恨意重回心间。那是对战争的恨,并在那一刻集中到了一个无耻的逃兵身上。

士兵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呵呵,反正我们要败了,不当逃兵才是傻子。现在,乖宝贝,去打开那里的保险柜。”

在他的眼里,卢箫只是个普通女人,没有丝毫威胁。一个穿着睡衣,身材纤瘦,长相温婉的东亚女人。

他大意了。

卢箫高举双手,带着那旧欧逃兵走向客厅角落的保险柜。

“你要是实在太饿,我可以给你些粮食。但我的钱需要养活八口人,你要是拿走了,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声音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却越来越冷。

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资格。”卢箫垂下眼,四肢开始积蓄力量。

“知道就好。”

下一秒,卢箫直接侧倒到地上,同时一个翻滚抱住士兵的腿,将他拽到了地上。

整个过程豪不拖泥带水,比闪电还快。

她可曾是全世州最优秀的猎犬。

士兵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并且直接被甩到了门口。面对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一开始就没有真想开枪。

士兵反应过来了女人的反抗后,决定用绝对力量压制她,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根本打不过这女人。

很快,卢箫的胳膊肘便钳住了他的脖子,蛇骨刀抵在他的腰际,透过薄薄的T恤衫压进他的皮肤。

那个士兵慌了,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也死要面子不想示弱。

他尽量维持平稳的呼吸:“你是谁?”

“我曾经是世州军人。”卢箫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想通过这种警告让他知难而退。

“那你怎么会像条狗一样苟活在这里?”士兵丝毫不怕,他依旧不信一个女人敢伤害他,即便知道了这女人是世州军人。

男性生来的自信让他自主区分了军人和女军人;而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后来的言语逐步激怒了卢箫。

“不关你事。”卢箫尽全力抑制着想揍人的冲动。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拳头沟通。

男士兵不以为然,言语越来越挑衅,丝毫没有败将应有的态度。

“呵呵,你也是逃兵。”

听到这话,卢箫的胳膊条件反射般猛然收紧,无意识间将那男人勒得一阵咳嗽。

“我不是逃兵!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你现在在这里,就是逃兵。我们谁也不比谁高贵。”他一边咳嗽一边说,气都喘不出来了。

“我不比你高贵,但我不是逃兵,我只是被你们绑架到了旧欧,然后回不去了。”胳膊肘勒得更紧了。

卢箫知道不该和这人理论,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就好像即将兽化的蛇人,怎么也控制不住破皮肤而出的鳞片。

“一个下贱的俘虏……没资格……说我……”

下贱的俘虏。

一句话,令卢箫理智尽丧。

你是一个看无耻的墙头草,一个私闯民宅的强盗,一个欺凌妇女的孬种,有什么资格这么评判别人!我成为俘虏,是因为我曾浴血奋战过!

过去几年内所有硬吞下去吐不出来的委屈,瞬间全部爆发。即便已经回归平静,但伤疤一直都在,从未愈合过。

几分钟内,卢箫化身成了一条疯狗。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在捶打什么,好像在哭喊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之中。

再回过神来,地上的士兵已经断气。鲜血不多,却也染红了一块地板。

“长官,长官!”一个柔和的女声抚平了她的狂暴。

卢箫愣在了原地。她颤抖地抬起双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蛇骨刀上没有沾血,这说明一切都是她的拳头完成的。

抬头,法蒂玛站在二楼的栏杆上,惊恐而担忧地望着自己。那双满月一样浑圆墨黑的大眼睛**着恐惧的水波。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呆望着法蒂玛。

“怎么了,怎么了?”二楼最深处传来了绫子惊慌失措的声音。

法蒂玛立刻收起惊恐,回头命令道:“你们不要出来!回房间去!”

“可是……”

“没大事,回去!”那是法蒂玛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吻命令别人,突如其来的威力让绫子她们真的不敢踏出自己的卧室一步。“不要添乱,一会儿我说可以了,你们再出来。”

法蒂玛匆匆下了楼,走到卢箫面前:“我们把他埋到草场后面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卢箫愣愣看着面前的尸体,摇摇头。她从未想到,有一天恶魔也将夺去自己的心智。

“我应该去自首。”

法蒂玛沉吟片刻,点头表示同意:“也对,现在是法治社会。别担心,我可以作证,你是正当防卫。”虽然她很害怕鲜血,可还是蹲到了卢箫身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但他并没有伤害我……”卢箫跪在地上,身体越来越弯曲,好像快要被无形的绝望压垮了一般。

法蒂玛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坚毅,搂住敬爱的长官。

“不,他伤害了您,而且他私闯民宅即将伤害我们,图谋不轨。”

这时,大门开了。

白冉从镇子里买药归来了。

而她一踏进大门,客厅的景象让她惊在了原地: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散在地上的枪和蛇骨刀,以及环抱住卢箫的法蒂玛。

“这是……”

法蒂玛抬起头,冲白冉轻轻微笑:“她是最勇敢的长官,她保护了我们。”

白冉越发迷茫,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温和地蹲下身去,从法蒂玛怀里接过卢箫,紧紧搂住哭肿了眼的爱人。

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卢箫忍不住了,在怀抱中再度抽泣了起来。

“乖,一切有我们呢。”白冉的脸颊蹭蹭那柔软的灰色发丝。

卢箫抓住她的后背,肩膀因哭泣而一抽一抽,似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过一会儿,白冉的眼神重新回到了地上那具尸体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它,绿眼因疑惑而显得颜色更浅了。

法蒂玛明白她想问什么。那通常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却能凌厉地戳向地上的尸体。

“这是个坏强盗,一个旧欧逃兵。”

**

世州警卫司澳岛第十三分局当日便无罪释放了卢箫。

这是杰拉尔顿市中心新建的警卫司,这桩防卫杀人案是他们遇到的头一桩大案,因此所有警司和警员都高度重视,确保判决结果不能引起民愤。

首先,这一屋子全是女人。

其次,这是一个旧欧逃兵,一个危险分子。

最后,法蒂玛的口供很真挚,也很令人信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旧欧士兵都负全责,而那凭一己之力反杀强盗的女人值得受到褒奖。

于是乎,卢箫不仅无罪,还被授予了“人民英雄”的锦旗,其事迹还被打印出来,张贴在了镇子内的布告板上。警卫司凭这一系列处理,获得了不少来自旧欧人民的好感。

当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卢箫能够成功反击。

不过这不是重点,他们也懒得自找麻烦,决定把它归咎于“女人独有的智慧”。尤其是后来法蒂玛的口供中透露过,卢箫曾经是个数理天才,他们就更坚信了这一点。

只要大家都觉得合理,它就合理。

卢箫出名了。

不过她不怕出名。隔了这么几年,世州的前任指挥官“卢箫”早就消失了,没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那天起,绫子和凯瑟琳也分外自豪。她们逢人便夸赞自己的小姑子,也享受讲述并未亲眼见证过的英雄反杀场景,因为可以换来左邻右舍们敬畏的目光。

魔幻到不真实。

只有卢箫才知道,自己是被那名士兵的言语激怒,没控制好情绪,才干出了这样一件事。

不过,或许这也是歪打正着做了一件好事;谁也说不准这无耻的逃兵还打算抢劫到少户人家。

白冉和卢箫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聊天。电灯的灯光很亮,如白昼一般。不知不觉中,社会中热燃灯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了。

“这是随意轻视别人的代价。”

“人的本性。”

“你就从来不会轻视别人。”

“我么?我……”

“所以你总能绝处逢生。”

两人沉默片刻。

电灯灯光也无法阻挡夜的深沉。

白冉突然问:“你说,距离世州统一还有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卢箫能确定结果,却无法确定过程。

“我觉得是半年。”白冉垂下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

卢箫点点头:“你的政治直觉更准,我同意你。”

白冉微笑一瞬,表情重新严肃。

“那个旧欧逃兵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参军。”

卢箫肌肉一下紧绷起来。

“参军?可战争都快结束了。”

秋日的萧索透过窗子传入室内。

“所以我想亲眼见证旧欧的消亡。”白冉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无际的黑暗。“现在想想,这是我唯一值得为其付出的群体。”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从来不会轻视别人,所以总能绝处逢生。”

大白蛇依旧一针见血。无论是白冉,法蒂玛,司愚还是席子佑,本质上都是小卢不偏不倚的平等善良的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这是治愈文的原因:善良一定会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