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鸟正停在树梢。

其中一只还是印度半岛特色的寿带鸟,在分开的枝桠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你会喜欢吃寿带鸟吗?

这可是印度半岛的特色菜肴。

盯着那蓝头橙尾的小鸟,卢箫怪异地笑了一下,像是笑给自己看的。

但计划奏效的大前提是,白冉也在那格浦尔。

卢箫算着分别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她不知道白冉在找不到姐姐踪迹的情况下会待多久,或许早就离开了那格浦尔也说不定。

她愿意去赌。

人总要挣扎一下,就像知道必将溺死的命运也要在沼泽里扑腾一般。

不然还能怎样呢?

等待奇迹发生吗?

具体步骤渐渐在脑海内浮出雏形,越发清晰。

另一个问题。

出于安全考虑,基地里的研究员是不能带任何武器的;如何将鸟打下来,是当下需要考虑的要点。

几个研究员从呆站着的少校身边经过,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向宿舍区走去。她将什么都不知道,成为一个只专注于研究的机器人。

**

当天晚上,卢箫藏了一根从院内带来的树枝,那树枝开叉得恰到好处,并在实验室找到了一条皮筋。

她将旧T恤剪成布条,一圈又一圈绕在树枝上,直到它怎么撅都不会弯。

然后,她将皮筋的两端固定到树枝上,绑了几圈,削去一些地方。

那是最简陋的武器,但它的杀伤力可毫不简陋。

**

第二天清晨,卢箫早早地起床,溜到了基地东南侧的后院里。那是她昨晚若无其事地经过时,早就谋划好的监视盲区。

雾气朦胧。高大的树木穿梭在水雾之间,成了蓬莱仙境。

很好,树上停了不少休憩的鸟儿。它们如往常一样叽叽喳喳怡然自得,丝毫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命运。

卢箫从地上捡起一小颗石子,掏出手中自制的微型弹弓。

她只记得在童年玩过,但多年不用后已经生疏了。抬起弹弓瞄准时,她的手有些颤抖。

就当它是枪,像枪一样瞄准。她深呼吸一口气,手腕用力。

咚!

一声闷响后,树干上的某只鸟立刻应声坠地。

而其它的惊弓之鸟慌乱了起来,瞬间全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哗啦啦,哗啦啦,树叶间掀起一阵动静不小的响声。

卢箫小跑过去,将那支翅膀受了伤仍在挣扎的鸟捏起来。它的爪子很锋利,但她捏住的手法很精妙,完美避开了被划伤的可能性。

她毫不犹豫地对鸟的脖颈施加压力,迫使鸟张嘴,然后电光石火般,袖口里的一个小纸团顺着手腕滑下,顺利飞进了鸟的喉咙里。

手法很快。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残忍,和昨天拜图少将的行为没什么分别,可她别无选择。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从鸟群受惊那一刻起,卢箫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已做好了准备。

她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佩戴红袖章的安保人员正站在身后约五米远的地方。

安保看到卢箫的肩章后,恭敬地敬了一礼:“长官好。”

“你好。”卢箫仍捏着那只拼命挣扎的寿带鸟。

安保瞥了一眼那只受伤的可怜鸟,语气转向严厉:“为确保基地安全,我不得不问您一些问题。”

卢箫特意掐住鸟的身体,故意让它更加痛苦。

“请问。”

安保指了指她手中的鸟。

“哪儿来的?”

“我用石子扔下来的。”

“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把它打下来。”卢箫故意闪烁眼神,同时将下巴和脖子微微颤出一个奇怪的弧度,营造出一种神经质的状态。

安保再次看向那只鸟。他看到少校的指甲扣紧的鸟的皮肤中,血顺着她的手指滴下来,染红了指尖。

“您到底想干什么?”

卢箫深吸一口气,就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一般。嘴唇一直在颤抖,气息越来越紊乱,就如昨天得知了真相的白浩智中校一般。

“您不妨直说。”

卢箫扁扁嘴,咬咬下唇。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语气凶恶且烦躁。

“我受不了了,需要发泄。”

安保立刻恍然大悟,用同情的眼光打量面前这位女军官:“基地内有解压消遣的地方。”

卢箫面容扭曲,控制不住般吼了出来:“你难道指望我和那群臭男人一块用玩具解决生理需求?”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咬咬牙,收起失常的表情。

“但基地内实在没有女性军官,还请您谅解。”安保眼中最后一丝怀疑烟消云散。

他想起来了,这位女军官便是中央特派的、昨日新到的研究员。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很清楚,刚到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打击与惊吓,这样的反应合情合理。

刚来的人,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知道实验室里的事情后怎么说也不可能维持镇静的。

卢箫灰色的眼珠一直在颤抖。她如疯狗般上前一步,把安保人员吓了一跳。最优秀的警司当上了实力派演员。

“所以我只是想欺负一下这些鸟儿。虐鸟违法吗?我又不能欺负实验对象,也不能欺负同事,不是吗?”

“基地内有心理辅导,您可以去。”安保的语气变弱了。

卢箫不依不饶:“心理医生也常年被关在这鬼地方,难道他们就能正常了?”

安保哑口无言。

两人静静对视了许久。

空气静默得很尴尬。

卢箫捏住鸟儿的手慢慢抬起,她盯着它痛苦的挣扎,嘴角勾起一丝变态的笑容。

一种近乎忘我的境界。

安保彻底明白了。他讪笑一下,不自在地说:“或许天才们都有些怪癖,您开心就好。”

卢箫闭上眼睛,思考了一瞬后,又睁开了眼睛。

“你放心,我会把它放走的,用不着你清理尸体。”

“您开心就好。”安保一言难尽地敬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了。

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卢箫将手中的鸟摔到地上。她的手法看起来很残忍,实际上在憋着劲,并没有给它带来很大伤害。

最优秀的警司完全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犯罪者,因为她知道该如何做得滴水不漏。

最便捷的是,没人知道这位女军官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总局军警;通常情况下,专注于科学本身的研究员们对其它事情一窍不通。

更何况,很多在第四基地工作的军人,精神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他们与世隔绝太久了,没人知道这位年轻少校的履历,都会把她的话信以为真。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亲眼见证过死亡的警司长。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看过无数血腥场面的指挥官。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曾多次吞下鲜血的狙击手。

于是渐渐地,所有人都习惯了基地内有一个虐鸟狂魔,一个新来的、莫名其妙的女研究员。

而卢箫本人,则一直在扮演一个无法承受精神压力的疯子,一个因害怕残忍而埋头计算的胆小鬼。

她别无选择。

**

在那之后,卢箫不断打鸟下来,不断将一个个纸条塞进它们的肚子。一开始需要近半分钟,后来只需要几秒钟。

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那纸条上内容不同,却都只有寥寥几个字母。受限于纸条空间,她只能写很短小的单词。

【weg(离开)】

【Gefahr(危险)】

【neuD(新D)】

……

白冉能捕到这些鸟吗?

这些鸟被弹弓打得受了伤,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行动极为不便,怎么说也很好捕到。

也不一定需要抓捕。

鸟消化不了纤维素,这些纸条将随着排便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混到一堆堆鸟粪里。

也正是因为它是德语,她毫不担心有人在鸟粪里发现这些纸条。那格浦尔的原住民不会理解它们的含义,只会当它们是哪家小孩的鬼画符罢了,不可能举报。

日复一日。

卢箫计算着物理科送来的算式,并和数学科的同僚们讨论验证。沉浸在数学的海洋里,她暂时能忘记一切。

而午休时间,卢箫便会坐在墙根发呆。

她毫无包袱地坐在人来人往之处,呆滞地望着蓝天白云,那也是演给别人看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白冉在不在那格浦尔,也不知道就算白冉在那格浦尔,能不能看到这些纸条。

每张纸条都可能出意外:挂到最高的树枝上,掉到湖里,刚好掉到柴火堆里化为灰烬。而人生恰恰充满了意外。

但即便这样,她也未曾放弃;人总要挣扎一下,即便挣扎是徒劳的。

在这期间,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是《世州评论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专车运来过去几个星期印刷的官方报纸。

她向来排斥这种满是套话的媒体,但有一天,她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唐曼霖也在世州的清查行动中被革职了。

卢箫毫不意外。她知道唐曼霖是真的腐败,一查一个准。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中,唐曼霖曾大手笔为自己花过不少钱,可每一块州元都不是干净的。

她曾想过检举,可还是因可能的代价闭了嘴。

她想起了当年的胆小。

而现在,唐曼霖终于被世州清查了。

卢箫对此感到欣慰,但莫名其妙的,感觉生活中又流失了什么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过去就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第一次踏进第四秘密研究基地的时候还是五月,再睁开双眼,日历莫名其妙翻到了十月。

那格浦尔没有秋天,只有雨季。

卢箫喜欢这样的倾盆大雨,因为蚺蛇喜欢水。

众目睽睽之下,她经常会跑到大雨中奔跑。雨点打到皮肤上,浸湿她衬衫的最后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感觉?

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实验室里的艾希莉娅,只觉得自由。

无数个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梦中仍会出现西西里岛的维纳斯。

现在卢箫确定了,那美到眩目的维纳斯就是爱人。梦境是一个预言,一个暗示。尽管阅尽了世间的丑恶,她却依旧相信爱与美之神的存在,因为不屈的反抗便是爱与美本身。

一切准备就绪。

第四秘密研究基地内部,有一个47平方公里大的发射场。二十几颗巨型DNA靶向摧毁弹停在各处,等待踏入的世界的那一刻。

工程师与操作员忙碌地穿梭在它们之间。

卢箫依旧在演算,无休无止。

基地满是和平的假象,高高的围墙内根本听不到炮火声,但她已聋掉的左耳却总能听见不太平的声音。

那是幻听,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

时间渐渐逼近了2193年的尾巴。

在每个担忧不安的日子,卢箫选择仰望星空,看到了万年前的闪烁。只有星空才会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来自宇宙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完善最后的大纲中……12月日更,争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