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背着一个包,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坐上了最后一班前往叶卡捷琳堡的火车。
她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
一天的高强度脑力考试后,她顺利拿到了调去研究所的资格。
反正一个伤员不能上战场,还不如在其它方面物尽其用,更何况这位前指挥官的有破译密码的经验,数理成绩好到可怕,这恐怕便是中央的想法。
夏日的景象渐渐消退,西伯利亚荒芜的景象映入眼帘。白云压得很低,快要压到地平线上。和预想中的一样,需要进行大量军事轰炸试验的研究所确实要在地方人稀的地方。
隐姓埋名的英雄,这就是在研究所工作的军人们的代名词。
签署保密条约时,卢箫看了一眼规定的工作期限,却发现没有期限。或许从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便要做好奉献几十年青春的打算。
但研究所的工资会很高,高到家里五口人吃喝不愁,且家人们会受到世州严密的监视和保护,因此她又很放心。
又或许,此刻距离世界的尽头并没有几十年,期限不再重要。
白冉大概已经到达那格浦尔了,卢箫望着窗外想。那里应该暖和得很,湿热丛林中遍地是阳光。
她仍记得那时,那双瞪大的绿眼满是惊异。
——你确定要去?
——我想看看即将毁灭我们的怪物,人总要挣扎一下。
——你疯了。
——大家都疯。你看这世界上,有疯人,有疯蛇。
然后白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个疯子总能互相理解。
饿了。
卢箫从背包掏出面包,撕开包装纸,正要开吃时,手却停在了空中。
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想到,有什么东西仍在诡异。
**
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坐落在乌拉尔山脉左侧的一个小城,彼尔姆。从叶卡捷琳堡中心车站下车后,她便坐上了研究所派来的专车,闭环来到了这里。
直到真正进入研究所之前,卢箫是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的,只知道全世州境内共有三个研发基地。
铁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刹,两个世界被硬生生分割开来:基地内和基地外。
研发基地的装潢和世州其它建筑的装修风格一致,甚至和鹰眼军校没什么区别,都是拉满红色横幅的钢铁森林。
按照指示在铁门旁等待时,卢箫突然感觉寒风刺骨,估摸此刻的气温在5度上下。
十月的拉瑙比柏林的盛夏更为恶劣。
五月的彼尔姆比柏林的寒冬更为恶劣。
终于,一个从肩章看为少将军衔的军官走了过来。他迈着严格却毫无感情色彩的步伐走进卢箫,带起一阵寒风。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先完成了程式化的敬礼。
“欢迎来到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我是基地的负责人,叶戈尔·尼戈洛夫少将。”他伸出了手。
卢箫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您好,我是卢箫少校。”
“卢少校,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踏出基地一步。”尼戈洛夫少将开门见山,深眼窝下的阴影如深渊。“基地很大,基础设施很完善,也没必要出基地。”
“是。”这些卢箫早就预料到了,而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然后,她跟随尼戈洛夫向基地的建筑群走去。汽油和金属的味道越发浓重,像走近了制造车间。
一个军衔稍低一些的士兵走过来,将她手中的行李一一接过,向宿舍区搬运。
卢箫瞥一眼宿舍钥匙的号码牌,0818。真巧,和自己的生日数字相同。
尼戈洛夫少将边走边介绍。
“根据中央发来的分流结果,你归属于数学科的应用部门。你每天的任务就是运算从物理科拿到的算式,把它以最快的速度运算正确,再反馈回物理科。先从较为简单的算起,若表现得好,就会交给你一些更为复杂精巧的式子,把你调到理论部门也说不定。”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工作或许枯燥乏味;但对于卢箫来说,这是她梦想中的工作。
什么也不用管,埋头沉浸在数学的海洋中,世界末日都不再和自己有关系。那是一个曾被狠狠剥夺梦想的可怜人的报复。
后面便是一长段冗长的官方套词,主旨便是研究所进行的任务是光荣伟大神圣的,要时刻怀揣使命感与责任感。
全部说完后,尼戈洛夫停下了脚步,铜铃般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卢箫的脸。
“还有问题吗?”
卢箫问:“可以给家人写信吗?”
尼戈洛夫立刻否决了。
“不可以写信,包括我也是。但每隔一段时间,通讯科会以你们的口吻,统一给你们的家人寄信的。”
那句话很平静,却说出了晴天霹雳的效果,令卢箫突然迷惑。
“但是字迹……”
“信件统一用打字机打印。”
“可以对信件内容提个人要求吗?”
“不可以。”
“那可以给朋友寄吗?”
“只能给你们预留的那个地址寄信。”
那一刻,卢箫彻底明白了研究所的可怕之处。没有期限的封闭,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她环视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苍白麻木的,像是在诉说他们的后悔。
她突然明白了多年以前席子佑的劝告。
研究所比想象中还要恐怖,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异化之后,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机器。
“还有其它问题吗?”
为什么连信也不能寄?哪怕要经过审查呢?冲昏头脑的卢箫很绝望。
“没了。”
放眼望去全是灰色,无数暗红色的军服也是灰色。一个个房间不再是研究的温床,而是监狱;铃声不再是时间提醒,而是丧钟。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条蛇了,或许从今以后只能靠回忆度日了,卢箫的眼眶与鼻子开始一同发酸。
“那就这样,今天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熟悉基地环境。”尼戈洛夫捕捉到了少校情绪的波动,却没有任何表示。或许在研究所工作的时间长了,这已经就是同情的表示了。
“是。”
看着尼戈洛夫直挺却莫名有佝偻之感的背影,寂寞成倍放大,安静散落在空气中。
卢箫前进在走廊里,身边经过的人群不是潮水,而是涓涓细流。他们的速度很一致,行进的步伐很安静。
他们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钱呢?
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一个又有一个军官从食堂走出,三三两两一排,却不怎么交谈。一个个脸颊写满了智慧的沉思,他们本就不是喜爱交流的人,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更不需要说话。
在完全冷静下来后,卢箫理解了关于信件规定。
世州的发展需要靠这些人,但与此同时,世州也在惧怕这些人。
研究所集中了全世州最聪明的头脑。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数理天才,密码大神;如若放任他们写信,任何一个笔画,任何一个污迹,任何一个字节都可能是带有特殊含义的密码。
危险至极。
而审查的人智商跟不上,一不留神,便可能泄露出重要信息。
如果自己的是管理者,也不会让这群高智商的人自主写信,卢箫边走边想,内心涌过一阵凄凉。
人类对蛇人的态度想必也会是这样吧?依赖他们高超的医术,却又惧怕他们用这类超常的天分做些什么。
当天晚上,卢箫也发现了宿舍里有微型监听器。它所在的位置很隐蔽,但有过多年警司经验的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敢做。这明显是官方安装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这些聪明到可能会不安分的军人们,每个宿舍房间里肯定都有。
在非常时期,隐私就是个伪命题。
就如之前千千万万的夜晚那样,卢箫独自完成了洗漱,在**看了看休闲区借的杂志就睡去了。
大家都是孤独的,天才们更是孤独的。
**
第二天起,卢箫正式开启了在研究所的工作。
按照指示来到数学科的应用部门,她被带领到了专属工位旁。桌上早就整齐摞好了厚厚一沓文件,上面是各类密密麻麻的算式,顶部都盖了物理科的确认红章。
抿了几口专员送来的咖啡,卢箫便拿起第一页纸,审视起上面的算式。这些式子并不难,她确信物理科的同僚们都能算出;只不过在追求绝对效率的世州体系下,分工得到了最大化细化。
精神沉浸在数学世界中,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一个个算式在她的笔下变形,由晦涩难懂的鬼画符变为了再简单不过的数字。
当午休的铃声响起,思路回到人世间后,卢箫这才有空进行真正的思考。
反应过来后,她的心凉了半截。
那凄凉来自一个前任指挥官敏锐的察觉力。虽然这只是纯粹的数学算式,但她却在里面看到了无数熟悉的数字,能立刻推断出自己算的式子和什么有关。
11,26,769;那是属于澳岛的数字。
550,1200,183;那是属于维多利亚大沙漠的数字。
都是澳岛的数据。
而自己计算的式子都与轨迹和影响范围有关,很明显,物理科正在计算最可行的投弹方案。看来时振州真的铁了心要轰炸,所以现在一直在为其做准备。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可当它多次得到验证之后,震撼只增不减。
卢箫迷茫地看向窗外,高高的铁墙挡住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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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各个研究员之间的工作信息是独立的,没人能知道对方的工作内容与完成进度,这也属于世州规定的保密原则。
但卢箫推测,自己昨天一定完成得很好,因为今天拿到的算式比昨天的有技术含量得多。
虽然算式很困难,但对于真正热爱数学的人来说,工作的乐趣反而增加了。
可以暂时忘掉一切,暂时以为自己的是个伟大的数学家。
卢箫遇到了意味不明的算式后,在午休期间跑到资料库拿了两本参考资料。
在其中一本《殆周期函数的应用》中,她才觉这两年在数学领域上的新发现也多得可怕。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变得让她再也不认识了。
那本书的作者在扉页留下的一句话,令她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记忆犹新:每种军事武器都不能通过实验的办法来制造,它们的设计方案必须先通过理论测试。数学不等同于实践,却能解决实践中的许多麻烦。
看到作者的照片后,卢箫愣了几秒。那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高加索人,在黑白照片中都能看出其皮肤的苍白,就和那条蛇一样。
于是她想到了不知去向的爱人,突然开始难过。
后悔吗?
她说不上来。
**
就这样,日子重复了一周。
其实卢箫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重复至少几年。面对不同的算式,看不同的数学书,关在一个假象安逸的小笼子里,直到天荒地老。
但事实并非如此。
某一天的早晨,当她再走向工位时,两个上校军衔的军官已等在了那里。
卢箫立刻停住脚步,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隐隐有什么大改变要发生。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他们相互敬了一礼。那是军队内,每次开启对话前的必经之路。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上校清了清嗓子,说:“卢箫少校,根据您良好的表现,上级决定将您调去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
调度,又是调度。
这类话已经听得麻木了,卢箫敬了一礼,只得同意。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一丝不对劲。
全世州境内应该只有三个秘密研发基地,那这“第四”是从何而来?是新建的基地缺人手吗?
看着年轻少校的表情,男上校冷笑一声,说:“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您当然不知道。”
卢箫立刻点头。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
**
不像调度军官。
反而像押送重犯。
走出第一基地,踏入专门接送的军车,再乘坐长途军用铁路;一路被关押着,就连上卫生间门口都有人蹲守,简直像个即将去监狱的犯人。
卢箫和另一位生化科的同僚一起,全程被中央派来的武装军警看守着。表面上是在护送,实则在监视。两双鹰一般的眼睛,散发出的光芒让卢箫感到格外不适。
车窗地帘子被严严拉上,直到夜深了才能勉强拉开,看一看远方的城市灯光。
卢箫对于他们具体的位置一无所知,只能感觉到在一路南下,因为车内的空气明显变热了,最后甚至需要脱下外套。
吃完盒饭的卢箫抬头,看向那两位年轻军警。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本该是自己的下属。
“我们要去哪儿?”
“对不起,我不能说。”冰冷的回答。
“还有多久?”
“对不起,这也不能告诉您。”依旧是冰冷的回答。
旅途持续了整整两天。
卢箫在路上从窗帘的缝隙瞥见过雪山,沙漠,还有远处的高原。她们没有坐过船,全程都是从内陆绕过来的。
一下车,卢箫便感到了灼人的空气湿度。这里是热带地区,是经过多场战争后她最熟悉的地区。
从军用车站到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最后一段路程,也是由专车接送。为了避免透露位置,车辆的行进路线避开了一切可能具有标记作用的地方,从深山老林绕到了郊外的某处。
那位生化科的同僚对于车窗外的景色无动于衷,麻木的眼神只有困惑。
但卢箫不是。
她开始害怕,额角出现了久违的因紧张而流的汗。
是巧合吗?预言?还是梦境?
熟悉的景色。
虽然这个地方过于冷门偏僻,但卢箫确实来过;而一旦她来过,便能过目不忘。她甚至能清楚记得,车辆所在的这条公路的编号是1843。
是的。
谁也想不到,这位女军官以前就来过这里,所以清楚地知道所在地区的位置——
那格浦尔。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来,在这里要感谢一下博大精深的中文,感谢它的单复数同形。如果是西文版标题,比如“theTrapofCrazySnakes”,恐怕标题留下的误导性与悬念就没那么深了。
其实如果去我wb看封面画像的原图,几个月前发的那张,会发现右上角德语标题中的“Schlangen”是复数。蓄谋已久(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