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心口上的手僵住了。
卢箫惊愕地寻找那双绿眼所在的位置,看到了上方紧促的眉头与形成的痛苦皱纹。
“他做了什么?”
“诱骗我发生性关系。根据你们世州的司法应定义为‘强.奸’吧,因为那时的我才10岁而已。真奇怪,我竟然没有怀孕。”白冉轻松笑了两声。
黑暗蒙住她们的眼,沉默的乌鸦崩塌。
卢箫能听出来,那轻松的笑只是习惯性装出来的而已。悲伤的集合聚到了那声笑容,让听得人心脏都忍不住裂开。
她不能再承受雨点的冰凉,忍不住弯下腰去,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把伞,挡住即将瓢泼到白冉脸上的雨点。
“真可惜,我竟然没有怀孕,不然老家伙会不得不阻止他的。”但白冉的脸颊还是湿了,谁也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
一群黝黑的皮肤中,北欧特有的浅金色发丝是施朗家族的标志。
皮肤白得像得了病,眼眸绿如青苔。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严厉的冷酷,让人望而生畏。
那一年,萨凡娜·施朗作为三女儿出生,洋娃娃般的容貌,漂亮乖巧得像个玩具;但从10岁以后,她才知道,她就是个玩具。
哥哥的玩具。
“我想无视一切。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恶心,反胃。
卢箫感到疼痛从小腹传来,钻入心底。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已开始共用一个感官,两个曾在性上受过重伤的女人。
“为什么?”好像也不是在询问,只是在质问命运。
“现在想想,他真是个窝囊废,竟然只能对自己的妹妹兴奋。”嘲讽难得染上了激进的尖锐。
无论过多少年回忆,还是会觉得可笑。
哥哥奥斯卡有个怪癖:只对金发碧眼的有兴致,也就是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大概可以称之为“异族**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妹妹萨凡娜出落成了世界上最模范的女人;而且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南赤联境内最纯正的金发碧眼。
有一个那样的妹妹,再看任何其它女人都会索然无味。
蛇人终究是流淌着蛇的血液,总有兽性盖过他们的理性。
蛇从不惧怕伦理。
对女人的渴求终盖过了伦理观念。
于是在萨凡娜10岁那年,在其胸前的曲线快要展现出来时,他将其偷偷诱骗进一个房间里。
“‘不外流的贞操仍是贞操’,那是他尝试给我洗脑的屁话。”
10岁那年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施朗家族所在的宫殿中到处是金子,也到处是阴影;在难以察觉的阴影中,伦理噩梦再度上演。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裹得严严实实,就像“吾主拉弥”教导的那样,也能引起哥哥的注意。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拉弥女神是生育女神,只要留有后代壮大族群,什么代价都无足轻重。
白皮肤,金发,绿眼。
他们像西方壁画上的两只天使。奥斯卡将萨凡娜逼到墙角,男天使将女天使压在身前。
——你干什么?
——我吃醋。
——吃什么醋?
——吃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的醋。
——呵呵。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若冰霜的抗议在他耳里变成了欲拒还迎的仙乐。
男天使喜出望外。
——我跟你说过,我终生不娶。
——别随便发誓,很可笑。
——不,我是认真的。亲爱的萨凡娜,你是我的命运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灵魂,我的全部……
白冉闭上眼睛,却又马上睁开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局促。闭上眼,就会想起过往。
“如果现在回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该如何正确反抗他了,只可惜那时的我才13岁。”
无能为力。
即便是拉弥教指导部长的女儿。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拉弥教指导部长,这件丑闻才格外不得外传,才要硬生生压下来。
那个叫萨凡娜的女孩甚至没有资格当受害者,因为她自己资质平庸,又是个可悲的女人。而有着高超医术和政治嗅觉的奥斯卡,会是下一个海因里希。
男人有话语权。
奥斯卡·施朗无疑有着更大的话语权。
在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她会怨恨自己,为什么生成这个样子。
而上学后,她会惊恐地发觉,原来自己在赌博算牌搞暧昧才最有天赋;后来她也因此在医科学校受到了拉弥教卫士的举报,收到了一次红牌警告。
对自我的憎恨让她更不敢反抗。
直到哥哥娶妻后,这段荒唐的关系才迎来一个终结,但它留下的创伤却是永久性的。
“当哥哥成为性启蒙的老师时,学生的性观念就会变得扭曲。”
扭曲的经历所烙下的痕迹很难磨灭。
卢箫深深知道白冉话中的含义。在十九岁那年之后,每当她牵起警犬的狗绳时,再冷的天气,额角也会莫名渗出汗。
“然后我就成了有性瘾的坏女人。当我害怕不安的时候,我只能想到这种发泄方式。”白冉拉起卢箫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亲吻。“拉弥亚女神会让我下地狱的,如果她真的不幸存在的话。”
过往的一切细节都有了解释。
包括怪癖。
她想看身下人迷茫而臣服的样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仿佛那样过去就转嫁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卢箫想到了那年在马来群岛上的臆断,现在只觉得非常难过。
她用手背擦干白冉颧骨上的水,嘴唇颤抖:“如果拉弥亚让你而不是你哥哥下地狱的话,那她自己就在地狱。”
“也许跟现实比,地狱反倒更舒坦些。”
“如果有机会,我会杀他的。”卢箫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个愿意包容世间一切的人终于也有了斩不断的怨恨。
仍躺在她大腿上的白冉无力地笑了,抬手拨了拨黏在上尉额角灰色的发丝。
“‘恶有恶报’只是童话书里哄人的桥段罢了。在这世上,死亡反倒是一件庇佑,活着能带来的刑罚要多得多。”
卢箫没了脾气,她知道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雨仍在下,南半球盛夏的雨似淋浴头洒出的水,清冽中又带有一丝暖意。
白冉抬起了双臂,环住上尉的脖子。
那是再桃色不过的暗示。
卢箫沉下身去,顺从地跟着她的动作,但仍不住担心:“不要勉强自己。”
“每次感受到你的吻和手指,我都能忘记一点曾经的痛苦,就像我治愈你的那样。”那句话脆弱的语气都不像她自己能说出的。
卢箫俯下身子,在细密雨丝和草丝中伏到爱人的身边。
她看到水珠顺着那美到无与伦比的鼻梁滑到颧骨,看到细密皱纹中的水痕融进皮肤,看到浅金色的发丝黏在脖侧。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
“那请在接下来的一生中,多和我做吧。”
说罢,她吻了上去。
温柔的吻,强势得恰到好处的吻。
卢箫探出舌尖,闭上眼睛,一点点勾住爱人唇齿间的草木香气。她感受到冰凉的鼻尖抵在脸颊,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磨蹭。
“我爱你。”白冉的声音不似往常,因嘴唇仍紧紧相贴发闷。
“我也爱你。”卢箫捧着她的脸颊,身子贴了上去。
渐渐的,她能感受到白冉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一睁眼,立刻就看到了那清绿如潭水的眸以及绯红如桃花的红晕。
卢箫继续吻着,手指摸向白冉的耳垂摩挲,适时地划圈揉捏。
以前被当了太多次母亲,这次她决定换个身份,主动当个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母亲。
白冉低吟一声,祸国殃民的妲己重新登上舞台。
对一条蛇来说,雨中的舞蹈无疑更令人兴奋,丛林的草地是她最爱的环境。
本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回了意识。
**
雨停了。
在莫名崛起的阳光的照耀下,天边出现了久违的彩虹。
两人脱力地靠在一块大石头后,湿漉漉的衣服晾在最近的树枝上。
雨后的空气较凉,卢箫搂住爱人的身体,严防死守可能令她颤抖的凉风。
“这算是镇定剂吗?”白冉低下头,下巴轻轻靠在卢箫的小臂上。此刻她精神状态已完全恢复,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卢箫暖洋洋地微笑:“没想到我还有药用功能。”
皮肤紧贴皮肤,比日光还暖。
“你一直可以入药,百病包治。”
卢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意戳了戳白冉的脸颊。戳完之后她感觉这个动作过于莫名其妙,于是又将手伸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脸颊。
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动作,白冉忍不住以姨母的方式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该最后再感谢你一次。”
“感谢什么?”
“我姐姐。”
卢箫突然又错愕起来了,同时神经也再次紧绷。因为她拿不准白冉和姐姐的过往,所以就一直没提起过。
而现在白冉主动提起,她便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个为什么要谢我……”
“我知道当年负责这桩失踪案的警司也是你。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你的。”
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我的。
因为唐曼霖要阻止我被中央挖走,把我锁在她身边;因为唐曼霖享受我失败后借惩罚之名折磨我的状态。
卢箫在心里自嘲般笑了一下,然后抱歉道:“可我也没能把她找回来,就和黄莺案一样,都失败了。”
“但你仍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了。而且我听说,后来世州政府想把这事直接压下来,你却依旧在坚持调查,孤独的小猎犬。”
卢箫灰色的眼眸突然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别开眼神:“因为我是警司。”
白冉闭上眼睛,缓缓道出另一端回忆。
“在我逃离家族后,唯一愿意和我保持联系的就是我的姐姐。她在我困难的时候偷偷接济我,我孤独的时候偷偷联系安慰我,那把演出用的斯特拉迪瓦里都是她倾尽所有可移动资金送的。姐姐是……莺儿死后我还能活下去的原因。”
一道银线穿过浅浅的乌云。
卢箫警觉地抬起头:“所以你入伍是为了她。”
白冉点点头,表情凄凉。
“北赤联军队是世州的‘可靠’盟友,我本以为能套出什么信息的。”
卢箫低下头,喃喃自语:“你找不到的。”
“是的,我什么都找不到,就好像姐姐根本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就好像她只是我孤单状态下精神制造出的一个幻觉。”白冉的姿态开始瑟缩。
那一句话,让卢箫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爸爸。
那年爸爸死后,随着他尸体的不知去向,妈妈把他的东西都扔掉,他生活的痕迹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再回忆童年,爸爸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过。
卢箫想起了战火中的小提琴手。
当时她觉得红得鲜艳,红得刺眼;现如今想来,是红得悲伤。
那是最绝望的告别。
爱人先在黑暗的现实中惨死,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踪迹。
于是,万念俱灰的女人站在了炮火密集的炼狱中。穿着与爱人最后一次同台演出的礼服,手握至亲之人送的小提琴,全神贯注拉奏一曲《流浪者之歌》,和琴声共同湮灭。那一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流浪者。
“我姐姐是真实存在的吧?”白冉将头埋入手中,思索。
“是。艾希莉娅·施朗。”
“也对呢,当年你也见到过她。”
“只见过警卫科的侧写,匆匆一面。”
不知不觉中,卢箫松开了爱人的身体。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很细微的动作,却还是被白冉捕捉到了。
“你想说什么?”
卢箫犹豫地盯着她,时间停滞。眼内灰色的井水越积越多,快要溢出。
白冉的眼神越来越疑惑:“什么?”
卢箫抿了抿嘴,眼神别向远方,赎罪般低下了头。
“其实我调查出你姐姐最后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