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赤联的环境很恶劣。
十月的苏门答腊比欧洲的盛夏要恶劣得多。
湿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蚊虫嗡嗡吵得人脑袋疼。
卢箫很难想象,为什么赤联人们能忍受长期生活在这种鬼地方。蛇人暂且不谈,他们生来就是要盘踞于热带的;但那些皮肤黝黑的、纯纯正正的人竟也能一年四季在粘腻与毒虫中任劳任怨。
各种寄生虫病和细菌感染开始蔓延。
世州军队从北部带来了新的病菌,将新的疾病撒到了这片本就不净的土地上;而热带本土的疾病也飞快地锁住了世州军队,不知名的毒症夺取了无数名年轻士兵的生命。
疟疾,斑疹伤寒,甚至还有淋病和梅毒——那是战争最先交换的东西。
素来安静惯了的卢箫一般不和别人交谈,饭点时也一般独自闷在营帐里一边看地图一边吃,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也不会像其他下属那样乱搞关系或招妓。
因此她只得过一次疟疾,而且因战争刚刚开始,医疗部奎宁的储备量尚足,很快就痊愈了。
她很幸运。
只有在这种情况,不善交际与远离人群才成为一种保佑。
如果不在热带,世州军队早就能攻下苏门答腊了;但可惜没有如果,新型疾病给予了南赤联军队天然庇护所。
死去的记忆复活,在这里作战最需要的是军医。
尤其是那些懂得如何治疗热带疾病的军医。
但如今时振州过于自大,不肯向北赤联请求援助,决定坚持自力更生,并以此显出世州军政一体制度的优越性。
明明当年和北赤联合作省去了许多麻烦,卢箫想起当年那一批医术高超的东南亚军医,心底泛起凄凉。
每天在后方战场巡视时,满眼尽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疱疹和紫绿色的皮肤,尽管卢箫见惯了各类伤亡,也控制不住胃一阵翻腾。
本就苦痛的折磨中,女性军人受着加倍的折磨。
内衣磨破了只能任粗糙的布料摩擦,胸围稍大些的甚至能磨出血来;紧急跑动中胸口一颠一颠,仿佛能把心脏颠出来。
来月经时,热带湿热的天气会让本就无法干爽的部位更黏糊。卫生棉条毕竟才商用,因其处于起步阶段尚未被常人接受,制作成本很高,再加上运输距离的额外成本,她们只能拿到为数不多的卫生巾。
虽然卢箫很不想承认,但战场上女性确实具有天然的性别劣势。
每次拿女性用品时,她都会感到抱歉;如果没有她们,这些本能变成奎宁和盘尼西林的。
一个残忍的事实。
难怪战争真正开始后,世州开始调整出征的性别比例,尽量减少女性军官和士兵的上场。上层领导开始“让女性回归后方”的方针,对于女军人也是如此,给她们轻松的工作让她们休假,好有时间回家相亲生子。
于是世州军队中的女性比例急剧下降,由战前的22%下降为了2%,仅留下了军医、后勤以及像卢箫这样不可替代的战略人才。
卢箫亲自送走了不少曾经的部下,也听说了不少曾经的伙伴退伍的故事。她去当文员了,她结婚了,她生子了……一个个曾满怀理想抱负的女青年变成了她们本最不齿的家庭主妇。
因病而死的士兵甚至超过了作战死亡的人数。
最后一次上传的电报中,伤亡人数的统计惊醒了时振州,他这才意识到了军医的重要性。毕竟他本人不用上战场,理论和实践有着巨大鸿沟。
是的。
远在日内瓦世宫里的那帮高层怎么也想不到,炮火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那些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年轻生命是如何绝望到窒息的。
**
终于在11月11日,邦科会战僵持不下的空窗期,中央派了另一批军医前来支援,他们将在南苏门答腊已被攻占的港口城市登陆。
因为去打班港口接送军医这件任务实在过于重要,行军经验丰富的卢箫亲自带领了一个轻骑兵队去引路。
她不能确定电报有没有被南赤联截获,也不能确定南赤联有没有能破译世州密码系统的技术,但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骏马飞驰,马背上的卢箫压低身子。
他们留下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与时刻紧绷的神经相比,骑马是最不累人的一件事情了。
一轮红日从远方冉冉升起,卢箫带领的轻骑兵队终于到达了打班港口。破旧的码头前,军舰的轮廓遮住金灿灿的光,越来越大。
短,短,短,长,长,短,短。
尖锐的军哨声划破天空,这是属于世州的信号。
军舰靠港。
卢箫一声令下,轻骑兵队统一翻身下马。
齿轮转动,吊桥翻到舷桥上,稳定连接。一个肩章有两杠两颗星的男军官下了船,走到了卢箫他们面前。
卢箫上前敬了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那位男军官回敬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后,开始简短介绍。
“我是本次南击的陆军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我是亚热带第二卫生队队长,威尔·克斯滨中校。”
两人程式化地握了一下手。
在对视的那一刻,卢箫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惊异。倒也可以理解,现今的战场上女人是珍稀动物。
本次中央一共派出了十七名军医前来支援。他们排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走出船舱,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物是人非之感。
却没时间伤感。
当年那批军医战死的战死,残疾的残疾,升职的升职,归乡的归乡,若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反倒奇怪了。
世州模糊了人种的界限,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交叉出现,黑眼睛蓝眼睛绿眼睛交替浮现,令人眼花缭乱。
卢箫转头,声音平静有力。
“内贾德中士,请带领大家装卸物资。”
“是。”
然而再转头时,那群军医中莫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金发碧眼,肤白似雪,身材高挑。
这个外形不是谁的专利,但只要是她,卢箫总能一眼认出。尤其是右眼下淡淡的褐色斑纹,那是蛇形化时鳞片最先浮现的地方。
但卢箫不敢认出。
因为那人分明就穿着世州的军服。一袭暗红色的军装,红得刺眼,红得嘲讽,苍白皮肤上似绽开了一副血墨图。
世州没有向北赤联求助,这女人竟然就入了世州的伍。她不知道白冉是怎么做到的,也暂时没有心思知道,因为其它情感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大概是感受到了上尉目光的异样,克斯滨中校顺着她的目光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卢上尉认识她?”
“不。”卢箫立刻否认。
克斯滨中校咧嘴一笑:“那也合理,达丽娅确实漂亮,总能吸引住男男女女的目光。”
“达丽娅?”卢箫又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假名字。
“达丽娅·科里科娃。这是她的全名,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克斯滨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卢箫迷茫眨眼。
虽然这个名字一股俄裔味,就像妈妈嫁过来前,全名叫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但结合起白冉典型高加索的外形来看,谁倒也不会起疑心。
克斯滨显然误解了上尉表情的涵义,他的眼中燃出轻蔑的火苗,胡须随意扯动了一下。
“虽然她不接受男人的求爱,不过听说她能接受女人的,您可以试一试。”
面无表情的达丽娅,不,白冉从他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浅浅的海盐柑橘香。
或许那不是真正的香水味,只是记忆中的香水味,别人闻不见。
卢箫便也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谢谢您。”
三辆货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在轻骑兵队的后方,准备出发。为了减轻运输压力,卢箫的马侧也挂了不少货物,辛苦了那匹偏瘦的马瓦里马。
货车没有给人的空间,因此新来的军医们要和骑兵们一同骑马。这一点卢箫早就料到了,因此此次前来的士兵们都骑着高一米五以上的大马,以载多人回去。
除去开车的,还有十四名军医。
刚好轻骑兵连一共有十五人。
正当卢箫思考要不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给特定的人时,她看到白冉和克斯滨谈了两句后便走向了一辆货车的露天式载货厢。
很明显,白冉并不打算上同僚的马,而是要挤在破烂压抑的货舱里。
“那个人要坐车厢上么?”卢箫不解地问克斯滨。
克斯滨耸耸肩,跨上内贾德中士的马。
“她腰上有伤,不能骑马。”不知是不似是错觉,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满是下流的暧昧。
腰上有伤?卢箫无意识间皱了眉,她可不知道白冉还有这伤。
其实她早就观察到了,从所有人下船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只有白冉一人始终刻意离马群远远的;在古早的印象中,白冉也确实从来没骑过马。
最后,另一位女军医上了自己马匹。这次的整个轻骑兵队只有自己一个女性,这位女军医只能上自己的马。
背后传来了久违的正常人的温度,奇异的温热让卢箫有些不适应。
那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军医小心翼翼地问:“卢上尉,我可以扶住您的腰吗?”
“请。”卢箫没有多想,人上了马总得扶住一个地方;缰绳在自己的手里,那这姑娘只能扶住自己了。
于是,女军医便贴了上来,环住了卢箫的腰。
一开始还有些许生疏,但几秒之后,像是着了魔一般,那拥抱染上了莫名的亲昵。
或许那就是上尉的特殊魔力。
奇怪的感觉。
卢箫想起了几年前开罗的除夕夜,风有些凉,摩托后座上的那条蛇肆意攫取着自己的温度,不安分的手到处**。
这时她才有了些许负担,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对其她女性有欲望的同性恋。
卢箫下意识眼神往货车厢的方向瞥去,看到装满酒精棉的麻袋堆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调侃中带着醋意。
确认其他军医也已上马后,卢箫大声发出指令:“全体听令——出发!”
一匹匹高头大马迈出快步。一部分跟在运输货车前,一部分护送在它们之后,大家仍神经紧绷着,但氛围因新人的到来稍稍轻松了些许。
部分马匹上的军官们破了冰,开始闲谈。反正载着两人的马跑不快,骑着并不费多少气力,尚有多余的精力说话。
素来不善言辞的卢箫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说几句话调节气氛,不然身后这姑娘可能会被板着脸的自己吓到。
哪知,身后的年轻女军医率先开口了。
“卢上尉,您是我的偶像。”
“啊?”猝不及防,当事人懵了。“你认识我?”
女军医的语气万分肯定。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是吧?”
“这倒是。”
“那就没错了!您在采访里的发言给了我力量,激励了我,我那时从没想到,原来我们女人也能成为英雄。”
“那当然了,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虽然那些采访的套话大多不是真心,但能激励到人就行,卢箫微笑着想。
“所以我一毕业就选择了入伍,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为我们的荣耀与理想献出生命。”
卢箫的笑容瞬间僵住。
所以一个本可以安逸生活的女孩,硬生生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话拽到了军队里。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一个普通的医生,而普通医生工作个几年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那之后,女军医再说的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漫长的路途中,太阳由东边挪到头顶,又悄悄从头顶落向西边。
一片迷茫中,卢箫看着前方的路,迷失了自己。
她将眼神歪向一边,求助式地看向车厢一侧,完美地对上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那下垂的眼角透露着疲惫,但其间的温柔安抚了一切疑惑。
无意识中,上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弧度。
**
那天晚上,新到的军医们立刻散到了各个营帐,给饱受热带病困扰的士兵们做检查。
月明星稀,空气湿热照常。
军医们抱着一沓沓表格,提着白色药箱默契地分开。
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卢箫悄悄拦住了那个据说叫“达丽娅·科里科娃”的军医。或许这位军医早就准备好了被拦下,所以才故意走在了队伍末端。
那女人一丝不苟地盘起了通常垂成瀑布的浅金色头发,高高鼻梁上架着熟悉的银色细框眼镜,平静又严肃的神情像换了一个人。
卢箫当然不打算揭穿什么,只是想问清楚。
因为身穿暗红色军服的白冉身上全是违和感,违和得要命。尤其是那肩章上的星很清楚地表明,此刻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士,而作威作福的女人素来是喜欢骑在别人头上的。
卢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们认识吗?”白冉露出困惑而单纯的表情。
和她过分熟悉的卢箫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做作的伪装,表示汗颜:“……如果你不想认识我的话。”
听到这话,那张苍白的脸立刻绽出了笑容,调皮重新抓住她的气质。这下,熟悉的白冉才真正回归。
“想,怎么不想。”
“所以你怎么混进来的?克斯滨应该会核查每个人的身份。”
只见白冉从衬衫内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来。
卢箫接过,发现那是世州军人证。
而证件上的名字确实是“达丽娅·科里科娃”,而旁边的黑白证件照也确实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发色和瞳色也比较浅,只不过肯定不是白冉本人。
卢箫蹙眉,不可置信。
“这照片……他没怀疑什么?”
“这是我青春期的样子。”白冉信誓旦旦,语气严肃到可笑。
“……”
好吧,黑白照片的像素堪忧,只要人种一样,一般人都会忽略这个问题。
卢箫将证件递还给了白冉,锁住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
于是白冉笑笑,接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乐意当逃兵,我都不需要使什么手段。有人代替上战场,除了你谁都会欣然接受的。”
两人静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了这女人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可更重要的事情却依旧不明朗。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白冉会甘愿加入世州军队。根据这女人的过往经历来看,她应该恨世州恨到了骨子里才对。
难道要实施什么复仇计划?难道要做投机分子,看世州终将取得胜利,要提前分一杯羹?
但她没有直接问这个问题,只是故作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以后有人想骂你,大概可以骂‘三姓家奴’了。”
当然也有想要招惹白冉的成分在,毕竟这女人以前可经常用一针见血的玩笑攻击自己。
不过听到这话,白冉不仅没表现出恼怒,反而轻蔑地笑了起来。
“‘三姓’哪够?‘四姓’比较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