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凡娜。
听到这个名字后,卢箫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然后,心脏开始颤动。
“认识。”自那说了爱的傍晚开始,那人便刻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徘徊在生死边缘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无数次在脑海中露出苍白的微笑。恐惧与绝望让自己顾不得思念,可她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司愚的表情意外又不意外:“那看来她指的就是你了。”
“什么?”卢箫很迷惑。
“你是她的朋友?”
“……”
“仇人?”
“……”
“债主?”
“……”
卢箫越听耳根越红,某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在感情方面,她一直是个羞涩的大姑娘。
司愚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是她头一次露出像正常人类的表情。
卢箫的嘴唇一直在抖,就是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司愚轻轻笑一声,半垂下头:“能俘获萨凡娜那种恶棍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她这句调侃是少有的不带恶毒攻击性的调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坏,”司愚又抬起头,“哪天该给你们画张像。”
画像吗……卢箫设想了一下,莫名浮现出了父亲母亲黑白的结婚照,以前就挂在卧室里,羞耻程度加倍。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你跟她很熟吗?”不过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当年白冉愿意花四十五万保释这位画家,两人的关系当然非同一般。
“我不大会评判人际关系,大概算熟吧。几年以前,她拜托我画过画过几幅画,交谈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了。”
卢箫犹豫片刻:“所以她那时候的名字只是萨凡娜?”她隐隐觉得萨凡娜比白冉更贴近她本人。
“嗯?她现在不叫这个了?”司愚挑了下眉。
“她在北赤联军队用的名字是‘白冉’,所以我也一直叫她‘白冉’。”
司愚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啊。她很喜欢搞假名字,‘萨凡娜’说不定也是编的。”
“或许吧。”不知为何,知道这个事实后,卢箫隐隐有种失落感。司愚好像更加了解白冉。
司愚捕捉到了上尉表情的变化:“不重要,名字只是个代号。‘白冉’比‘萨凡娜’好听多了。”
卢箫没有说话。她认为这种安慰过于牵强。
司愚翘起二郎腿,靠到椅背上:“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那我想,按照她说的做也未尝不可。”
“做什么?”不知为何,一扯到跟白冉有关的事,卢箫总觉得有种潜在的偷偷捣蛋的可能性。
“她说如果看到一个灰发灰眼的世州军官,要及时写信告诉她。她要带你离开大和岛。”
卢箫震惊:“她怎么知道我会独自北上?”
司愚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变得悠远,大约在回忆什么。
“我也奇怪。当时我还问,‘世州军队都卡在佐贺以南,怎么可能到这边来’;她却坚持说‘这人是有可能来北边的’。没想到你还真的出现了,跟魔术似的。我很佩服她,总能精准地预测到一些事情。”
听司愚这么叙述,卢箫的惊异渐渐转为了平静。
确实。
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冉,神出鬼没,而且信息获取能力强大到可怕。她至今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在千里之外或许到自己除夕没回家的信息的。
“既然你们都谈情说爱了,英雄救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英雄救美。
另一个让卢箫气血上涌羞得不好意思的词汇。她的舌头再次开始打结,开始说不出话。
“那我去写信。”司愚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卧室门走去。
突然,卢箫抬手以示挽留。
“等等。”
司愚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怎么了?你想亲自给她写吗?”
“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她来接我。”卢箫的声音突然激动,伤口被带得一阵疼痛,她赶快按住。“我要先获取南部战场的情况报告;如果有突**况,我要回去支援。”
司愚的肩膀僵硬感骤增,语气恢复成对那些旧欧士兵的不屑与嘲讽。
“你怎么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执迷不悟。”
卢箫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在嘲讽什么。难过,却无可奈何。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所以你就信了时振州那混蛋?”
或许压抑战争的后遗症,或许是被误解的方式过于直接;一阵无名之火从心头燃起。
卢箫尚完好的那一条手臂猛然打在了身侧的床垫上,弹簧床垫一阵摇晃。她没控制住咯血的喉咙,面目狰狞。
“我信责任与人道!战争总要死人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将我同僚们的伤亡减到最小!”
司愚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不再嘲讽,而是混合着多种情感的复杂。
“你们明明应该很相似才对,我能从眼神中看出来。你为什么不像萨凡娜一样自私点,只信自己呢?”
相似。
卢箫从未想过自己和白冉竟然会有共通之处。当然,她不认为这种共通是耻辱,只是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没有个体值得信奉,”她的控诉变为了自嘲,“我没伟大到那个程度。”
司愚依旧没有迈开脚步,也依旧没有转过身来。那背影仿佛在说,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那你信奉什么?”她以为问出这个问题就能读懂这个古怪的画家。
“我信奉艺术。”司愚的语气很平,却能捕捉到难得的温柔。
但显然这个答案让卢箫依旧无法理解。她困惑地看着这位艺术家离去,
艺术。
这是每个土生土长于世州的人都该陌生的词汇。
余光里,靠在墙角的油画闯进了她的目光。上面拥有天使面庞般的少女被层层枷锁束缚住,眼角渗出绝望的泪滴。
她还穿着红色的礼服,像是刚演出结束。
卢箫一下子想到了黄莺,陈年往事再度蒙住她的眼睛,或许这张画画的就是她,司愚就是在讽刺暴露一切黑暗的黄莺案。
可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不敢亲自去问它的作者。
艺术是什么?
是只剩赞颂的军乐,是整齐到虚假的方阵,是千篇一律的钢铁森林。
**
那之后的几天,卢箫一直像吸血鬼一样躲在暗无天日的小客房里。只有十几平米,待在里面和坐牢没什么两样,但她依旧选择这样做。
她怕给法蒂玛和司愚带来麻烦,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直到第四天时,法蒂玛慌慌张张地拿来了一张报纸,上面报道了最新的战况。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消息,不管它是好是坏。
而它恰恰是好消息。
对于卢箫个人的好消息。
佐贺会战旧欧大败,开始向北撤退。世州与旧欧在中东战场的实力更加悬殊,珠三角的防线也开始溃败。
为稳定军心,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的死讯被压了下来,以至于大和岛的老百姓们不禁纷纷猜测自家军队战斗力突然大弱的原因。
兄弟们能吃饱饭了,卢箫只能想到这一点。她知道不该为战争而高兴,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放下报纸,卢箫这才意识到法蒂玛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愧疚立刻涌上心头。虽然对自己来说世州胜利是好事,但对于生活在旧欧的两人来说,是坏中之坏。
法蒂玛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笑:“您当然希望您的祖国获胜,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局势实在不行,我们南下就好啦,在哪里不是生活呢。”虽然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但笑起来是却真的和天上的新月一模一样。
温暖。
这姑娘真是温暖的代名词。
卢箫半低下头,声音渐渐愉悦。
“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们了。但我身上没什么钱,报答不了你们。待我回世州后给你们寄些特产来。”
抬头,只见法蒂玛不悦地嘟起樱桃红的小嘴。整齐的眉毛轻轻挑起,高鼻梁两侧墨黑的眼睛似笑非笑。
她故作恼怒道:“长官,您要再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
卢箫嘴角勾起笑容:“不管怎样,都不该理所当然地拿走别人的善意。”
法蒂玛点点头,眼睛似受到启发般亮晶晶的。
“您说得对。但是吧,您是在我见过所有的好人中,顶好的人,没有人比您在好了。您需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给喜欢您的人们予希望和鼓励。这就是在我心中与您相关的唯一期待。”
“……谢谢。”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好人。
手上沾满鲜血的算好人吗?恶魔的前任情人算好人吗?因价值观的软弱而徇私枉法的警司算好人吗?
她很迷惑。
话题结束后,法蒂玛站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面粉的花白围裙。看样子拿到报纸时,她正在做饭。
“您饿不饿?再等十几分钟饭就好了。”
“这些日子没什么活动量,我吃两顿就可以。”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一日三餐都要齐全。‘早上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不是你们世州人民常说的俗语嘛。”
“也是。”卢箫目送围着围裙的波斯姑娘走出卧室。
过了约莫几分钟,客厅传来了一声尖叫。法蒂玛发出的,异常凄惨,像是受到了什么顶级惊吓。
卢箫以为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只见客厅里,法蒂玛脸颊苍白,对着茶几一侧瑟瑟发抖。
卢箫异常迷惑,因为她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司愚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在看到茶几旁的景象后,她毫不意外地卷起袖子,随手抄了张厚餐巾纸。
“千秋!蟑螂!”法蒂玛深邃的大眼睛泛出泪光,将楚楚可怜发挥到极致。
虽然她能孤身一人逃出北赤联,虽然她敢独自生活在乱世,虽然她能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旧欧军官掩护同伴。
但她会怕虫子。
或许怕的不仅仅是虫子,虫子只是她的众多恐惧之一。
卢箫便也突然想起来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法蒂玛其实胆子并不大,甚至还很小。面对追捕自己的哥哥们时,她吓得毫无血色;海啸撞击窗台的时候,她瑟瑟发抖捂住了耳朵。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勇敢地选择了一些事情,勇敢地站了出来。
司愚扁扁嘴,大跨步走上前去,一把隔着纸巾捉住了逃窜的蟑螂。虽然她平常都在画画,行事风格也很安静,但到了特定时刻身手很敏捷。
“别一惊一乍的,这么小一只。”说罢她抬起手,晃了晃。
“啊!离我远点!”法蒂玛飞快向厨房逃窜,乌黑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了看不见的香气。
司愚轻轻笑了一声,拿出打火机,烧尽了包着蟑螂的纸团。
那是她为数不多像普通人的瞬间。
远远看着她们的卢箫停止了思考。
浅浅的寂寞中,她又思念起了金发碧眼的维纳斯。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
你们觉得小卢和大白蛇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