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天旋地转。
卢箫似神志不清般笑了一声:“S先生。”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雪花落到嘴唇,引起冰凉的颤抖。
“是我。”只有短短两个字。
然后,她们伫立在鹅毛大雪中,比最幽静的秘密还要安静。墓碑上的积雪厚了起来,上面的字也开始斑驳。
白冉深吸一口气。
她跪到了碑前。
风雪中,那条蛇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垂着脑袋,浅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的布料滑到胸前探到湿冷的空气中,和情绪一同忧伤。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卢箫想做点什么。但不能下跪,再愧疚再愤恨都不能下跪,因为她们都不会想让自己下跪的。
“对不起……我本该亲手埋葬你的。”白冉的嘴前吐出一串白雾,寂寞地融入话语。“可惜那时的我选择了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
不是你的错,蛇都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卢箫想。
白冉跪着向前移动,移到距墓碑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她抬起手,想扫去上面的雪。
卢箫一惊,小跑上前,按回她的手。没戴手套直接摸雪会冻坏她的。
白冉空洞的眼神迸出了迷惑,手指颤动了一瞬。
“我来。”卢箫替她扫去上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她也没有戴手套。
“谢谢。”
她要哭了,卢箫这么想着,同时手伸进了大衣口袋,去找随身携带的纸巾。只是刚刚用手指扫过雪,手指几乎完全僵掉,根本抓不出纸巾。
但白冉没哭。
她只是望着墓碑。
卢箫紧紧盯着她的状态,她实在拿不准这条蛇还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坚持多久。
“斯拉菲德死了,韩权宇死了。”白冉自言自语道。“还差唐曼霖和迪特厄。”
“唐曼霖。”卢箫心脏骤然停滞,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最后那个名字。
“帮凶也是凶手。”
“是。”卢箫木木地点头。那是将所有调查压下去的、权力滔天的总警司长。
恍惚间,巴伐利亚歌剧院传出来了《哈巴涅拉》,人间夜莺绝美的歌喉能抓住世间所有的美丽。
——爱情是波西米亚的孩子/它从来沒有,从不了解法律/不论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而如果我爱你,你可要当心!
而下一秒,那只夜莺被抓到了黑暗的匣子中,五花大绑吊在天花板上。旧欧民主共和国的花腔女高音,世界最美丽的歌姬,被剥去衣服勒住四肢,成为一个没有发条的玩具。
三个老得可以做爷爷的军官,开始盯着那具身体品头论足。他们浑浊的眼珠在攫取着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长得漂亮,唱歌唱得好而已。”白冉无力地靠在墓碑上,脸贴着碑上的雪,好像这样可以听到墓碑的心跳。
是啊。
为什么不让黄莺一直唱歌,哪怕让她唱到喉咙出血也好——而是让她成为一个死人呢?
天空深处伸出一支藤蔓。
渐渐的,上面长满了野葡萄,轻轻一捏,墨水般的汁水便会爆出来,将梦境染成纯黑。
卢箫仍记得在桥洞下找到尸体的一刻。
满身都是虐待过的痕迹,脖子和四肢上满是勒痕,下面也有严重的撕裂痕迹。那本该绝代风华的脸颊被风干的血液染红,绽出枯萎的玫瑰。
那是满足了某些高官变态癖好的证据。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黄莺本人,也没见过其照片;而在那之后,她更不敢看到黄莺的照片,怕对比的冲击会让悲愤无限扩大。
“本来再过两天,你的年龄就可以三开头了。结果现在只有我的年龄向前走。不过……永远停留在29岁也挺好,烟花灿烂,青春永驻嘛。”白冉尽全力挤出笑意。
是啊,再过两天就是她的30岁生日。然而等待她的只有秘密会所中的变态虐待,比世界上最深的痛苦还要难受。卢箫注视着墓碑上生与死的日期,心里的忧伤越来越绵长。
“我没带小提琴,请原谅我。我在这个气温拉不了琴。谁能想到,我们在东京大剧院的演出,竟是最后一次呢……”说着说着,白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困倦,全部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紧接着,白冉开始剧烈地咳嗽。
不好,她的身体状态开始恶化了,卢箫心里一紧。
于是她冲向前去,半跪,拉开羽绒服,将白冉整个人包进怀中。凉成冰雕的身体冻得她一个哆嗦,但再冷,也不会分开。
重新温暖起来后,白冉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咳嗽也止住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环住上尉的腰,整个人都紧紧贴了上去,鼻尖也贴到了上尉温热的脖间。
若换做平常,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经成为习惯;但在当下这个情境下,怎么想怎么别扭。
卢箫心虚地瞥了一眼左侧的墓碑,喃喃道:“黄女士,对不起。”她又忘了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
白冉却毫不在乎,反而轻轻笑道:“如果躺在墓里的是我,知道你会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拥抱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箫又开始不争气地脸红。她很庆幸现在没人看得到自己的脸。
墓碑前,年轻的上尉紧紧拥抱着曾经的小提琴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跨越时空的恩情在十一月的维也纳收束,形成一个残缺但完美的终止符。
白冉闭上眼睛,耳朵靠到那炽热的胸膛。墓碑上的心跳已经死去,怀中的心跳却比任何时候还要猛烈。
“谢谢你。这也是替她说的。”
“可我什么也没做。”卢箫很难过。
“你查出来了凶手。”
“但我没法将凶手绳之以法。”卢箫越来越难过。
白冉的手指突然死死扣进她的腰际,声音颤抖:“如果是别的警司,根本就不会敢插手这件事的,从唐曼霖第一个警告开始就会当缩头乌龟。你调查到了最后,并写信告诉我一切,这还不够吗?”
“或许……”
“我给你写过那么多封信,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不要再为这件事伤心了……”白冉的手指渐渐无力。
卢箫叹道:“我信。但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
白冉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眼睛迸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直射入灰色的眼眸中:“你还因它停职了一个月。如果这都不叫良心,那世界上还有良心吗?整整一个月,职业生涯中有多少个一个月呢。”
卢箫的肌肉条件反射地骤然收紧。刚才那句话让她被迫想起了一些片段。囚禁的片段。
白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蹙起眉头:“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箫用沉默回答。
和两年前在拉瑙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难道?”
卢箫闭上眼睛,说话明明很流畅,却有了磕磕绊绊的感觉。
“她将我囚禁了一个月。因为我停职了,大家都以为我回家了,没人会找我没人知道我在那里。”
“然后她为满足自己的私欲,用最下三滥的手段虐待你了。”
“是的。”卢箫的手臂渐渐无力。
回忆里只有无边的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碎片,只有一片片墨水葡萄的汁液,黏在恐惧的最深处。
脖子套上项圈,戴上对犯人用的手铐与脚镣。恶魔褪去自己的衣服,剥夺自己的尊严。
那将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阴影;从那以后,身体永远成为了碎片,再也不知完整为何物。
用粗糙的指尖摩擦,再用牙齿啃咬,赠与自己变态的疼痛。一杯又一杯的啤酒让胃恶心,让头脑出现幻觉;然后在神志不清时,嘴唇被粗鲁地撬开,进行世界上最痛苦的接吻活动。
十九岁的自己,就是在那黑匣子中丧失了全部的幻想。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热血与意志被压到最底,行尸走肉般成为了那恶魔的地下情人。
白冉笑得很凄凉,而她的问话更凄凉。
“你会后悔吗?”
“不会。”
“所以你只能在开罗开章。”
黄莺案让这位“世州的良心”失去了太多太多;但失去再多,她也仍是“世州的良心”。
卢箫沉默着。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情感,因为或许根本就没有情感。
雪还在下。
一片片雪花落到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在她们厚重的外套上越积越多,直到她们成为白色的雕塑。
白冉的身子越来越软,语气越来越温柔。
“你救了我太多次了。每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的时候,你都会跳出来站那,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没烂到骨子里……”
太多次?如果黄莺案算一次,在战火中算一次,还有哪次?
然而卢箫刚开口问时,她却感到了怀中人的异样。
白冉的呼吸越来越轻,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弱。
十一月的维也纳太冷了,仅靠一个人的体温根本不够。
早就该注意到的。
毫不犹豫,卢箫脱下羽绒服裹到白冉身上,飞快将她抱起。最近的建筑是一家小民宿,目测约五百米开外。
羽绒服给了怀中的人,她单薄的身体在雪中像匹矫健的猎豹。寒风透过毛衣打在她的皮肤上,鼻尖冻得通红。
跑着跑着,时光倒流回两年前。枪林弹雨的恐怖之下,世州的上尉抱着北赤联的军医长穿梭在生死之间。
——一起回家吧。
回忆重合的那一刹,卢箫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她说不上美好究竟为何物,但抱着白冉从死走向生的感觉,又美又好。
只可惜,五百米的路途近在咫尺。没过几分钟,卢箫便跑到了那家民宿里。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耳背。
但她看到白冉半死不活的状态后,什么话都不用听,就带她们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最暖和的房间。
“还有什么事叫我。”离开前,老太太关切道。
“麻烦您了。”卢箫冲她微微鞠躬。
将暖炉的功率开到最大,没过几分钟,小房间的温度就升了上来。
卢箫坐在床边,胳膊肘架到膝盖上,手背交叉撑着下巴。她紧张地注视着白冉的状态,生怕这条蛇冻僵了就再也无法解冻。
十一月的维也纳确实值得惧怕,她无奈地想。
还好,天从人愿。
**的蛇,皮肤渐渐从干硬变到柔软。呼吸频率由慢到快,代谢也重新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终于,她的眼皮动了,绿如翡翠的眸重新展现了出来。那是再温柔不过的眼神,世间一切的温柔都比不过它。
“长官。”
“是我。”
“长官。”手指颤动。
“我在。”卢箫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和那次梦呓一模一样的“长官”。
一样的爱慕,一样的苦楚,一样的熟悉。
卢箫瞬间明白了。
即便在梦中,她也不想让我哭。
白冉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到身边坐着的上尉后,笑了。她拉起上尉的手,拿到脸颊边,轻轻磨蹭。
“这么看来,我暴露了。”
“真没想到,‘S先生’竟然是你。”手背感受到她软软的脸颊,卢箫也笑了。“明明信里的人那么温和有趣,怎么现实中是这副模样?”
现在想来,这女人用德语写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字迹。“S先生”早就给自己写过无数封信,若仍用中文,那独特的行楷一下子就暴露了。
白冉不满地撅嘴:“我现实中什么样?”
卢箫想了想,评论道:“反正不算个绅士。为什么一直自称‘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位男士。”
“你们这儿同性恋违法,不是么?作为她的爱人,男性才算合理吧。”
“说得也是。为什么是‘S’?”
“Savanna。萨凡娜。”
作者有话要说:
尹上尉:萨什么娜?
卢上尉:萨凡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