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卢箫前往警卫司总局作年度汇报。

厚厚的羽绒服上,几片白色悄悄落到上面,像碾碎的椰蓉。

这是2191年慕尼黑的初雪。

但并没有下大,半小时的细碎雪花后,雪就停了。

卢箫坐在路边,失神地望着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经凉了。年度汇报结束后,她就一直没什么胃口。

北边支局,南边支局,塞维利亚特别行政局……一个个警司长的汇报残留在脑海中,如魔鬼般萦绕。

无论在哪里,都有令人意想不到又耸人听闻的案件。

杀妻案,秘密囚禁案,器官黑市案,世间的一切阴暗都在年度汇报上大展身手,成为一个个晋升的阶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世间消失,变成了肩章上的星星。

相比之下,卢箫很庆幸,今年没有什么晋升的契机。最恶劣的也不过是那件马博赖案,和这些刷新对人类认知的案子比起来,不知温和到哪里去了。

如果事业消沉的代价是和平,她宁愿永远默默无闻。

早晨的沃夫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披萨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们正排队等待。拿铁顺着没拿稳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驳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满是烟头和灰。

对面是慕尼黑综合大楼,那里有电影院,桑拿店,棋牌馆,还有两层小商铺,是市民们休闲娱乐的绝佳场所。

但卢箫对此兴趣索然。她打算发一会儿呆,然后到咖啡厅里看书打发时间。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费食物,便只能继续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样冷。

吃完后,她拍了拍冻僵的手。

雪开始融化,仅存的温暖从灰蓝的天空抽离。空气中传来灰尘的味道,刺激地摩擦着鼻腔。

在失神的悠闲中,她的眼前浮现出金发碧眼的女人。那条蛇若和自己并肩坐在这里,怕会冻僵的吧?这一生中,她见过雪吗?

“IchwillnachHause.”

一种很久没听过的语言,一句许久没听过的话。卢箫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园,字母在花香中飞舞,满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卢箫循声望去,发现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旧的军大衣,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拐杖,像从历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脸部有许多黑红色的伤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个角度。

卢箫立刻辨认出,他脸上的疤是战争留下的。有刀痕,弹痕,和燃弹烧伤的痕迹。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视着卢箫,仍重复着那句话。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卢箫内心满是疑惑。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这老人怕是有阿尔兹海默症,从家里走丢了。

虽然这里是慕尼黑,不是自己管辖范围,但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应履行世州军警的义务。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他的身边:“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人的眼神变得无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这不是德语。我听不懂您的话。)”

卢箫愣住了。这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不会说中文。虽然慕尼黑确实曾是德语地区,但自从2134年世州统一后,其它语言已被全面放弃了。

已经过了近六十年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老者得病后将所学到的中文全盘忘记,只保留了第一语言的记忆。

卢箫犹豫了一下,终于像老者一样开了口。按理说,她不应该讲德语的,作为一名警司应该起表率作用,坚持推广普通话。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者的眼神终于不再迷惑,甚至转为了欣喜:“NebendemAlexanderplatz.(在亚历山大广场旁边。)”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这样啊,那请您向……等等,哪个广场?)”卢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睁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亚历山大广场。)”

还真是这个名字。

与满脸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卢箫的表情僵住了:“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问题吗?)”

“HieristMuenchen.(这里是慕尼黑。)”

老者的眼神再次转为了疑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懂了又没听懂。

卢箫倍感棘手。病得不轻,恐怕得联系家属领人。那么,就先把他带到警局查个人识别码吧。

但她刚要开口时,就又被老人打断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场战争了。)”

“Wiebitte?(什么?)”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场战争了。看看这些街道,这些警察,他们乱成一片。呵呵,别以为他们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本质上已混乱不堪。)”

卢箫愣住了,因为这位老者形容得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但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只觉得又心酸又好笑。这位老者一定是三战的老兵,他的记忆应该停留在了七十年前,也难怪他觉得要打仗了。他刚才说的话,是在形容记忆中的柏林吧。

仔细观察一下那破旧的军大衣,确实是另一个时代与体系下的产物。她不忍心打断老者脑海内的电影胶片,便柔声附和:“Wahrscheinlich.(也许吧。)”

“DenkenSieauch?2191istgenausowie2119。(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2191年和2119年一模一样。)”

一句话让卢箫瞬间迷惑。这个老者到底有没有记忆混乱?他到底在说哪一年?人来人往的沃夫街乱哄哄的,让她很难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现在是哪一年?)”

“2191.WartenSiemal,wahrscheinlich2119……Ach,ichkannmichnichtmehrerinnern.(2191。等等,或许是2119……唉,我也记不清了。)”

看来还是记忆混乱了。

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mmmitmir.Ichkann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帮您。)”

“WersindSie?(您是谁?)”

卢箫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儿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说出“Polizei”(警察)那个词。

老者点点头,颤巍巍撑拐杖起身。

这时卢箫才发现,他的左腿是假肢。满是伤痕的脸,残破不堪的身体,被遗忘的身份。

这位老人不是三战老兵,而是三战本身。

卢箫搀扶他,他没有推开,两人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进。

经过的行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表情冷漠。没人意识到他们都是军人,而且是跨时空的军人。

走到马路边时,卢箫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老者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她上了车。自从她说出“儿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顺从。

“去警卫司,谢谢。”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沧桑老者,表情紧张了起来。显然,他以为那老者是军警。

不过结果都一样,司机的态度变得恭敬,并飞快地发动了车子。

卢箫的余光停在老者的侧影上。老者静静地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应过来,街景已大不相同。

计程车停到了警局门口。

卢箫先下车,然后为老人开车门。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寒风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门口站岗的警员一脸震惊地敬了个军礼。尽管过了好多年,他还是能记得卢上尉,更确切些,那时的卢中尉。

“长官好!”

卢箫冲他点点头,扶着老人走进警局。

“Wosindwirjetzt?(我们现在在那儿?)”老人沙哑着嗓音问。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们马上帮您。别担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卢箫的手。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在颤,抖下了枯黄的叶子。他的眼神在警员们的肩章上摆动。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们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们是警察。)”卢箫拍拍那双粗糙不堪的手,以表安慰。

走进警局的资料室时,老熟人约瑟夫中尉刚好也在,手里握着一沓贴有钢印的资料。他在看到来着何人后,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怀念中带有装出来的不快。

“你这……”紧接着,他看向卢箫身旁,眯起眼睛嘴一扁。“哦,经典的‘烂好人卢箫’。”

卢箫懒得理他,将老人身上的个人识别卡递给资料室的执勤警员。警员接过,按照数字组顺序查找登记在册的公民资料。

老者静静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像一座风雪中的雕像。

纸张翻动的声音夹杂在紧张的呼吸中。卢箫站在旁边不安地等待。暖气打得很足,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难辨认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土?你是女的么?”约瑟夫抬手将手里的资料塞到架子的顶层。

“我乐意。”

“真没品味。”

一旁的警员怕两位长官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不管什么衣服,卢上尉穿着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听到下属这么夸自己,卢箫小骄傲地扬起头,斜眼看着向约瑟夫。

约瑟夫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我走了,‘烂好人’。”说罢便踏出了资料室。

他分别的脚步很轻松,如几年前一般。但他们都知道,在各种世事变迁后,每次分别都很可能是永远。

资料室重新安静。警员默默翻着厚如百科全书的公民信息簿,翻页声如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卢箫静静地看。

“找到了,在这里。”

终于。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五年前刚从中央监狱释放的三战战败国老兵。家住施耳茨街436号,儿女已经尽数过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难偏落穷人家。看到那一长串毫无温度的文字时,卢箫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见,老伴一定急死了,得尽快送他回家。

她弯下腰,看向老者毫无神采的眼睛,伸出手:“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来,我们回家。)”

临近中午,路况良好,公路上空无一车。两人坐在计程车后排,静静等待它的飞驰。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卢箫已大约有了猜测。再过几个月,最先进的电力也该用到信号灯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卢箫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

消失的赌徒。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Ja,richtig.(是的,没错。)”或许。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卢箫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枪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

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

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卢箫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而看到**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卢箫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卢箫鼻子一酸,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卢箫。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卢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卢箫上街到电话亭打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载有喜丧之人的白色面包车驶向天边,比融化的雪还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

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卢箫想。

后来她到人力保障局,额外花了半天时间,帮老者申请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官,怎么会为一个小人物奔波到这种程度。

而卢箫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着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时,悲哀悄悄渗出心头。

她想起了老者的话。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吗?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这一点时,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紧接着,无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战争就在眼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墙壁的另一边便关押着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块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开罗也降温了。工作时,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员也多了起来。

卢箫想给白冉回寄一封信,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罢。因为每封来信都是隐私发件,都没有地址。

令人烦恼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条蛇像在战场上那样偷偷死去,也会不得而知吧。卢箫的心脏骤然收缩。白冉会死吗?不会吧,她说过不会的,因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她开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这时,桌角的电话响了。

卢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沉重的听筒。

电话那头,接线员的声音毕恭毕敬:“长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个姓氏。

是心有灵犀,还是上天在纵容自己的祈求?

卢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请接入。”嗓音开始飘。

嘟……嘟……嘟……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带我看看十一月的维也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