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

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世州鹰眼军校训练场却已灯火通明。哨声,脚步声,传令声,声音繁杂却有序交错。

铁门外,是整齐排列的大巴,像一个个长条形的铁箱子。身穿灰蓝色军服的教官在四处组织纪律,身穿黄色制服的学生如提线木偶般配合组织。

内燃机颤动,汽油味四溢。

卢箫跟在无数人头之后,爬上了开往叶卡捷琳堡车站的大巴。路途遥远,她们将在火车上度过一晚。

新来的教官上车,清点人数。

那是鹰眼军校的一位常任教官长,名叫雪莉·安德森。同样都处于不惑之年,但与调走的安德森相比,古板严肃了不少。她棕色的头发和眼珠像领导办公室的实木地板。

大巴开动。

安德森教官站在大巴最前方,冷冰冰地注视着八连的上尉们。

“这次拉练要记成绩,最好别输给男生连。爬山时耐力最重要,女人的耐力不比他们差。雪山环境很险恶,我已提前让两位军医同学备好了药品,若有身体不适请及时寻求她们的帮助。千在熙,朴善花,医疗物资都备好吗?”

“备好了。”两位军医忙答。

“所有人再检查一遍自己的物品。”

刷刷,刷刷。拉链与旅行背包布料摩擦。

“没有问题,我们走。”安德森教官转向司机师傅。“请发车。”

车子发动了。卢箫从车窗向外看去,地平线泛起微光。那条白光是一条直线,割开了天空与地面。

**

一入山区,气温骤降。

这就是厄尔布鲁士山。寒冷,高耸,海拔稍高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黑夜仍未完全褪去,更显其神秘莫测。

高山靴踩到厚实的地面,土地冻得硬邦邦的。

每一连分别从不同的山脚据点出发,因此这片孤寂的森林前只有八连的人。二十来个女军官整齐排好队,等待指示。

安德森教官哈出的热气凝成一团团白雾。

“我们分成两个小队,一前一后,小队内部千万不能走散。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我们26个人一直看得到对方,但实现不了也问题不大。优先保证小队的行进安排,没特殊情况一定要跟紧,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正式登山前,她们还唱了世州军歌。

世州军队的规矩,不管进行什么官方活动前,都要唱军歌以明斗志。跑调的跑调,嗓子沙哑的嗓子沙哑,军事化的吼声响彻云霄。

她们只有二十来个人,队伍却有种浩浩****的感觉。第一分队由席子佑带领,卢箫在队尾照应;第二分队由安德森带领,薇拉在队尾照应。两队各有一个军医同学。

海拔渐高,空气渐渐稀薄。

连续爬六小时后,她们站在光秃秃的坡地上,拿压缩饼干填肚子。这是积雪来临前最后的仁慈。冰冷环境下,每咽一口都觉得刺骨。

但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会微微皱眉,但早已习惯。在决心进入军队的那一刹,就是抛弃自我的那一刹。绝对拥护组织,绝对服从一切安排,即便是将枪口对向自己。

吃完后,她们将包装袋埋到石头下。都是军用可降解塑料,便于随地丢弃。

迈开脚步前,卢箫向后看去。安德森教官所带的二分队落在了后面约五百米处,因为她把体质较弱的同学主动留到了自己队中,方便照顾。

内心很温暖,但她不再有敬佩的情绪。

席子佑盯着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

“你别动。”

席子佑从侧边绕过去,站到卢箫身后。

卢箫便没动。

背后传来了拉链声。

“外层拉链没拉好。”

“谢谢。”

席子佑没有回应。

“要不要等等教官她们?”阳向纯子突然问。

席子佑抽紧背带,冷冷道:“不需要。我们在晚上的休息点等她们就行。这种情况,没必要互相等。”

队伍重新出发,继续向山顶前进。

卢箫瞥了一眼登山表,海拔已近两千米。从高度来看,她们已完成了今日目标的一半;但实际上真正费时间的,就是最后那两千米的高度。

植被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白色,只有偶尔凸起的斑驳岩石。空气也越来越冷。

积雪层越来越厚。二十几个黄点散落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寂静的白色中,一串串黑色脚印比颜色更加寂寞。

所有人拿出雪杖,插入未知的雪地中,以对抗未知的危险。

卢箫走在队伍的末尾,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以及十来个上下摆动的人头。

她们沿着软绵绵的陡坡攀爬,像踩着天使的脊背。每走一步,雪都会在鞋面的挤压下迸出清脆的声响。

太阳渐渐上升至头顶。

雪地的反光越来越严重。

第一分队暂时停下,统一佩戴好双层防雾雪镜。即便隔着灰暗的镜片,雪还是亮到令人不适。

“都戴好镜子了吧?再拉一下带子,务必确保牢固。”席子佑环视四周。

所有人听从她的指令,再次检查了一番。

灰色的镜中视野里,席子佑在一群人间像一根石柱。冰冷,死寂,却可以将背靠在上面。

天生的领导者,卢箫想。

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四千米的休息站点,不然在山腰过夜会很危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尽管四肢已开始疲惫,她们也不敢放慢脚步。

重体力消耗下,部分人出现高原反应,已开始使用氧气瓶。

卢箫的呼吸也受到一定阻碍,但尚能忍受。资源有限,未出现明显症状时要省用。

正处于生理期的她,小腹隐隐传来下坠感。她咬着牙,低头看向逐渐密集的脚印。

领头的席子佑背影依然坚毅挺拔,本就一米八的她在陡坡上方显得更高了。

乍一眼看上去她好像并不累,只是走某一步的时候,那不小心打弯的膝盖出卖了她。

能忍受。

都可以忍受。

军队就是一个忍受的组织。

**

第一分队成功在天黑前到达了晚间休息点。说是休息点,其实就是几块有围栏的空旷平地,便于扎帐篷。

此处休息点供八连和三连使用。三连早就到达,男军官们已经拉起帐篷休息了。男性还是具有天生的体力优势。

平地中央,有一间极为狭窄的、挡风用的小屋。

八连的女军官们在围坐在点燃的煤气边,火光驱散了寒冷,瞳孔倒映出温暖的橙色。炉锅中的速食咕嘟咕嘟,不断冒出热气。一天没吃上热东西的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为最小化氧气消耗,每个人的份额很少,请大家理解。实在感到难受的,应该都带巧克力了吧?吃点。但也得省着吃。”席子佑搅拌着速食。

屋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与装备的碰撞声。

“啊,瓦妮莎她们终于到了!”一人听到动静,松了口气。

席子佑冷着脸:“少说话。”

那人好不容易泛起的笑容消失了。气氛重新归于压抑。

卢箫知道,席子佑批评得对,必须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五千米海拔的影响下,最早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山顶,最终翻到东北据点的时候恐怕得后天晚上了。

而她们的物资很有限,非常有限。

在板着脸的席子佑的审视下,所有人吃完了自己份额的速食。

处理完一次性纸碗后,她们从小屋走出,回到自己的帐篷,开启第一夜的睡眠。

爬进睡袋前,卢箫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她们所在的地方,天空是晴朗的。漫天繁星眨着眼睛,漆黑在高处变成水银色。

但是,西北方向。

浓雾伴着乌云,将天空完全染黑。

**

哨声响起。

微弱的日光透过帐篷的布料,卢箫睁开了眼睛。身体暖和,鼻尖却冰凉。

羽绒睡袋的温度让她不愿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她深呼吸一口气,拉开睡袋,多穿一层羽绒衣后爬了出来。

身边的朴善花这才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十分艰难地挣扎了一下。

“赶快收拾吃东西,二十分钟后出发!”

帐篷外传来了安德森教官的吼声。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幻觉,那本该冷冰冰的声音变了,变得焦急而沙哑。

休息点的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与帐篷骨架的碰撞声。

早餐啃几个蛋白质棒和巧克力就够了,热量足够。

然后,卢箫配合朴善花,将两人的帐篷收起。

没有人说话。

茫茫雪地上一片寂静,背好行囊的军官们再度前行。

第二天,两个分队的体力差距便凸显出来了。不出两个小时,安德森教官所带的第二分队便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必要时抛弃同伴,以保证大局。

培训会上的那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在心脏处割开一个口子,刀刃的毒液从伤口渗入,不知不觉腐蚀进每根血管。

一串串灰色的脚印向山顶处绵延。

昨日遗留的肌肉酸痛还未消退,却必须不停前进。海拔已近四千米,剩下的人也支撑不住,拿出氧气瓶。

恍惚间,卢箫仿佛以为战场再度来临,而她们在进行一场漫漫的长征。四年前也曾翻过另一座雪山,但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临近正午,天却暗了下来。本明媚的雪地开始变得灰暗且阴冷,让人的四肢更加僵硬。

不对劲。

卢箫抬头,看到了昨夜西北方向的乌云,明白必须叫住队伍了。

“等等!”

领头的席子佑也抬起头,看到了上空的不祥之兆。

大片浓雾般的云,正在向厄尔布鲁士山峰上空前进。来得突然,来得迅猛。天越来越暗,远处的天空却骤然亮起,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暴风雪的前兆。

官方情报有误,预报中的暴风雪提前了整整两天。

明明九月之后,就不适宜登这座山了,卢箫警惕地望着乌云。只是10月3日比什么都重要,而世州政府永远觉得,军人可以克服一切。但事实上,她们确实可以克服,因为除了克服别无选择。

呼啸的风迎面吹来,席子佑艰难掏出外兜的地图。最近的应急据点直线距离约860米。不远不近的距离,稍稍提速应该能来得及。或许也来不及,因为谁也估测不准云移动的速度。

“跟我走!”席子佑大喊一声。

八连第一分队的女军官们有序跟随。她们的步子很大,却很轻。一不留神,腿就会卡到厚厚积雪下看不见的石头缝里。

忽然,队伍中间的千在熙大叫一声。她的腿重重撞到了石块,整个人跌倒到了地上,把雪面撞开一个人形。旁边的人赶紧把她拉起,好在并无大碍。

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受伤啊,卢箫在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还有五百米。

轰隆。

怎么回事?卢箫心里一惊。

轰隆隆隆。

女军官们停住脚步,不安地环视四周。

大地在颤动。

暴风雪还没到,另一种自然灾害却突然袭来。

今日大凶。

不是地震,也不会是火山喷发,厄尔布鲁士山是死火山。抬起头,临近山顶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云化作雪,从山顶炸开。大片灰色的,白色的,如万匹奔腾的野马,顺着陡峭的斜坡俯冲过来。

“雪崩!”

最后两个字从席子佑的喉咙里炸开,惊慌瞬间席卷了队伍。

但想向下跑人的立刻被她拉住了。

“冷静,别向下跑!”

这句话像一只大手,将快在恐惧中溺死的女军官们拉出。

是的,遭遇雪崩千万不能向下跑。人跑不过雪崩,要固定下来,防止被雪埋住。

八连的女军官们各自颤抖着将背包中的冰爪与绳套拿出。

轰……

雪做的野马越来越近。乌云已完全覆盖山峰上空,电闪雷鸣。云层下方北风呼啸

卢箫拴住身体,另一头绑在最近的凸起的石块上。

雪崩来了。

冰冷的雪渣席卷了她们所在的位置,雾气夺取了全部视野。

比冰冷更加寒冷,比玻璃渣更加锋利。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大片大片的雪如沙袋一般,压得四肢渐渐麻木。

卢箫尝试在缝隙中呼吸,却被呛得难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

要把口鼻捂上,防止雪灌进去,她将内胆领口尽力向上提。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不是指雪崩的颤动,而是雪之下某样东西在颤动。

颤动一会儿后,绳子绷紧的力量倏然消失,卢箫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是石头松动,还是绳子断了?雪地柔软,摔倒并不算什么事故;但……

厚重的雪继续滚落,白色的固体洪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猛。卢箫尝试用雪爪扣住地面,然而力量根本不够。

卢箫顺着雪崩滚了下去。

碰撞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护住头部,听天由命。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脊背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很疼。

疼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但她不能晕过去,必须不停摆动四肢,防止被埋到更深的地方。

全身都在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寂静了下来。也不完全寂静,风雪交加的声音有规律地撞击空气;但雪崩是彻底静下来了。

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困难。卢箫颤巍巍地摸出背包中的氧气瓶,吸两口。大脑终于正常些许,可以思考了。

厚重的雪包裹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知道要尽快出去。时间越长雪就越硬,逃生的几率也将越来越小。更何况,现在外面恐怕还下着暴风雪,积雪会越来越厚的。

冰爪在碰撞过程中没有抓牢,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冰镐和冰锥也没有。

卢箫奋力抬手,尝试用双手挖出一条通道。手冻麻了,毫无知觉,也使不上劲。

她只能再度吸了口氧气。

如果还有那把刀就好了。但她并不感到遗憾,扔了就扔了。

卢箫闭眼思考片刻,决定脱下一只登山靴。登山靴的鞋底很硬,还带钢钉,可以当作挖雪工具。

哪边是上面?此刻的她已方向感全失。挖不对方向便会白白浪费体力,比坐以待毙还要危险。

一定有办法,卢箫眉头紧锁。靠重力的话……

她张开了嘴。好久没喝水了,嘴里很干,但在唾液腺的努力下,终于还是有一串口水淌了下来。

口水顺着嘴角,向右侧缓缓滑落。

左边是上面。

卢箫看到了希望,抓紧脱下来的登山靴,一点点向上挖。军人专属的强大意志力在此刻派上用场。再疼,再累,再晕,都不会放弃,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着。

她再吸一口氧气,加快挖掘速度。脱下靴子的那只脚在雪中冻麻了。

终于,外面的风灌入缝隙。

卢箫扩大洞口,双手一撑,爬了上去。

积雪层外的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啸,暴雪席卷天空,阴暗得不分昼夜。

她重新穿上登山靴,里面的雪粒让她的脚心一阵刺痛。再检查一下背包,所幸从山上滚下来时背包没有损坏,物资都还在。

她眯起眼睛,艰难地环顾四周。

下方能隐约看见植被的影子,现在海拔应在3500米左右,没滚下太多。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据点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登不了顶,突发自然灾害,军校也会理解。

只能下山。

山脚的镇子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的目标。

卢箫掏出指南针,顺西南方向走去。肋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在疼。所幸自己所行的方向不完全逆风,前进的脚步倒也不完全艰难。

雪越来越大,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胃饿疼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她觉得此刻应该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可暴风雪实在太猛烈,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咚。咚。

等等,好像有物体碰撞的声音。

卢箫放慢脚步,这声音很规律,绝对是人为发出的。认真倾听。然而,风呼啸的声音不停扰乱耳朵,无法辨认声音来源。

管,还是不管?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应该找到这个声音。或许会耽误时间,或许会透支体力,但她决定了。

如果是走散的同伴,可以结伴而行;如果是遇难的同伴,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性命。

刚好,雪小了。

碰撞声倏然清晰,卢箫立刻判断出求救的方向。事不宜迟,她向这个声音跑去。

腿因过度疲劳发抖,但速度丝毫不减,正如那日抱着白冉穿过枪林弹雨一般。她早就习惯透支体力了。

声音来自于最近的悬崖。

走近后,她俯下身子重心放低,一点点挪到悬崖边。

在从边沿探出头的那一刹,卢箫惊呆了。

悬崖下约三米处,有一个约一米宽的小平台,上面斜躺着一个人,正不停地用冰镐敲打着地面。其军裤渗出的血液染红了雪面。

而那人,正是席子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