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是一张巨大的钢丝渔网。
恐惧从深海掀起,扼住卢箫的喉咙。马上就要被拖入海底,四肢开始僵硬,并僵硬地挣扎。
她惊恐地看向伊温:“谁说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哪个总局来的小崽子造的谣吧。这次参训的人确实有不少警卫司的。造你这种人的谣,真是脸都不要了,便宜了那些嘴碎的混球。”伊温愤愤不平地捶捶桌子。
卢箫没有说话,低头沉思。
伊温眨眨眼:“怎么了?别难过啊。”
“没事。”
伊温安慰式地摸摸她的头:“过几天可能会有别人向你调查求证,你实话实说就行。哼哼,我们啊,这叫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身子不正呢?
她早就在几年前的小黑屋里残缺破碎,被迫成了那个恶魔的狗腿了。即便后来醒悟了,不顾一切得拒绝了,过于也永远存在。
那双手本该驱散寒冷。而它们此刻却将雪握住,撒在她的额头上。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八连同学们嫌弃得有理,自己活该接受议论的拷打。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敢记得。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她看到世界露出了惨白的牙,在冰冷的光下无比刺眼。
**
风纪委员会的调查并没有想象中严峻。
任谁看到卢上尉的模样,任谁了解卢上尉的作风,都会认定这是个谣言;尤其是在听说她处于被孤立状态后,一切都更加明了。
也可能是缺乏实质性证据。
调查结束。
毫不拖泥带水,就像走个形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风波暂时平息。
卢箫木讷地抬起手,向上级们敬礼。
**
卢箫感到很好笑。
从绯闻事件开始后,竟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求证或询问。语言能力都要因长期沉默而退化了。
没有人关心谣言的真假。
只有人关心谣言还足不足以支撑一日三餐的闲谈。
从八连传到七连,再从七连传遍所有。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叫“卢箫”的人是何方神圣,但这不妨碍他们津津乐道。认得她的,当事人在场时还会收敛些许,只是收不住好奇的眼光打量;不认得她的,即使当事人就在旁边排队,仍会叽叽喳喳讲些侮辱性的话。
但不论怎样,卢箫总在人群中直挺挺地站着,就像烈火中燃烧的锡兵。伸出手,就会被滚烫的金属灼伤。
席子佑曾面对面挑衅过一次。
“女人三十如狼似虎,那四十的女人如何?”
“和你没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那可是我们敬爱的教官。”
卢箫灰蓝的眼睛倏然结冰。她盯着席子佑的表情,发现了奇特的蛛丝马迹,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她并没有让别人难堪的习惯,便尽力语言将隐晦化。
“是‘我们的’,还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还是她?”灰眼睛中的冰变硬了。
席子佑脸白了。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人不仅不傻,还比常人敏锐得多。可即便如此,这人也不会利用这种敏锐伤害什么。屈辱变成双倍,输得更加彻底。
那一刻,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假到不能再假的锡兵愈发面目可憎。
卢箫扭开头,然后彻底变成一座孤岛。
气氛诡异,周围人立刻簇拥席子佑离开。她们没搞明白状况,但也自觉没趣。
从那之后,没人再靠近卢箫,无论心怀善意还是恶意。
毕竟,添油加醋要比拷问当事人快乐不少。
只有一个人除外。
某晚收拾背包时,卢箫意外翻到一张卡片。静静躺在物理课本的书页间,尚残留着写字人的余温。
【对不起。
我知道她们都误解了你。我恨自己的懦弱,却无法改变什么。进修役结束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眼神刚落下,她就立刻辨认出了这行小字的主人。这是军警遗留的职业病。
它们出自申荷娜之手。
“对不起”三个字的笔画,好像有些颤抖。
眼前倏然浮现出晚餐会的场景,申荷娜红着眼眶被迫加入大多数,席子佑也因此洋洋得意到不可一世。有人在哄笑,有人在抑制同情,有人在扭曲敬佩。
很显然,申荷娜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里也是那个片段。
握着卡片的手停在空中。
趁千在熙洗澡仍未回来,卢箫掏出打火机,将卡纸点燃。火焰吞噬,雪白的纸片很快化作一抹不起眼的灰烬。然后,她将灰悄悄抖入垃圾桶。
这一举动不是负面情绪的结果,她只是担心别人发现这张卡片,从而为难申荷娜。
其实,卢箫一直没有责怪过她。
大家都知道,与一群人作对远难于与一个人作对。如果交换一下身份,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搭理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孩子。申荷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刻薄,并偷偷写卡片道歉,已经算不错了。
人是理性的,而理性恰恰是人类最引以为豪的优点。
谁敢责怪人类的光芒呢?尽管它是冰冷的。
**
因为独来独往,每天都是一样的;而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更如白驹过隙般飞快。
士兵们脱去了军大衣。
士兵们换上了短袖。
操场上晨跑的肢体不再僵硬,谁也不用强忍寒风中的颤抖。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凉爽可人。夏天的存在让西伯利亚变成避暑胜地。
无数个望不到星辰的夜晚,卢箫仍会梦见长得像那条蛇的维纳斯,梦见恶魔的狞笑,梦见铁笼中狗一般的狼。压抑的情绪在噩梦中爆炸,让她能在白天更好地忍受枯燥的孤独。
唯一的朋友或许是数学吧。
随着理论课接近尾声,射击训练课开始逐步深入。
卢箫第一次摸到SZ-89型狙击枪。迷彩的涂漆,流畅的枪体,稳定的支架。头一次,她的心里泛起了武器崇拜。这是世州军事武器研发所去年改良好的最新型狙击枪,微光瞄准镜精度极高,最大射程直逼1600米。
“直接用最前沿的武器训练,你们可是头一届!在最真实的情况下模拟,和真实战场接轨也会更方便。还不快谢谢世州!”佐藤教官自豪地喊。
“谢谢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
呐喊声久久回**在空旷射击训练场上空。卢箫也在喊,但喊声开始麻木。和真实的战场接轨——不早就开始了么?
卧在地上,枪成了肢体的延伸。
卢箫屏气凝神,透过准镜看向远处的靶子。她一动不动,大片汗水顺太阳穴滑落。瞄准,再瞄准。那不是靶子,是敌人的头颅。
扣动扳机,子弹发射,后坐力贯穿掌心。远处内燃机的轰鸣震耳欲聋但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
天地仿佛死了一般寂静。
靶子中心多了一个洞。
回过神来,她听到佐藤教官的欢呼。
“天赋异禀!半个神射手!”
卢箫愣住,手指在枪管上暗暗摩挲。
她已经很久没在一片安静祥和中摸过枪了。上一次摸枪时,身上无数伤口淌着血,炮火的轰鸣让人既容易又很难集中注意力。
她确信,她曾经是喜欢枪的。曾经的射击场上,因平庸的警用配枪而磨灭的热情重新涌动,冲破一切阻碍,融进耀眼的阳光中。
然而真正上了战场,对枪的喜爱**然无存。
当枪声频繁响起之时,便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会让它变成刽子手,即便在枪口插上一支玫瑰。
如果……
望着训练场另一头的靶子,她突然怀念起曾在全球举行的雅典运动会。那是唯一能把枪变成英雄的场合,如今却已不复存在。
世界只剩单调的四种颜色,天平平衡与否一目了然,因此当然不再需要体育赛事这种隐形战争。
雅典运动会成为五彩废料。
气流枪填上实弹,开始面目狰狞。
瓦妮莎撅嘴走来,卢箫让到一边。席子佑冷眼看她,尝试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中挖掘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军用战斗机在天空盘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竟有了战争的意味。
卢箫的脊背条件反射般渗出冷汗。
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时代。
她木木地低头走开。
**
鄂木斯克的夏天很短。
九月初,气温开始骤降。
好像刚开始穿短袖没多长时间,就又要穿秋裤了。
开连会时,伊温教官站在讲台前亲切嘱咐。
“大家辛苦啦!又一个月要过去了,坚持就是胜利。
你们的成绩单我拿到了,很不错。可能是咱班技术职的同学比较多,理论课成绩排所有上尉连第一!但相应的,军事实践项目都差一些,还得继续加油。
今天有晚餐会,晚饭少吃点留着肚子。提前透露一下,这次有燕麦司康和超豪华水果捞。哼哼,就知道你们会很激动。那我来泼盆冷水,一会儿还有体能训练!引体向上不到十个的姑娘们要额外加练。
嗯……最近开始降温了,多穿点,别感冒噢。咱鄂木斯克就是个冰窖。”
坐在后排的卢箫静静看着讲台上的教官。
甜丝丝的声音滑入心田,但那股甜还带着坚定与果敢。那是无比鼓舞人心的力量。
风纪委员会调查无果后,长官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甚至比往日更加亲昵。
亲昵到……卢箫一想到,就会不自在地低下头。
午休时聊天的摸耳朵。
偷偷塞过来的小零食。
那双闪烁着过分柔情的蓝眼睛。
在联谊会的夜晚,在尉级军官们欢谈畅饮时,伊温教官甚至会偷偷约她出来,在洒满月光的空地角落散步。
并肩走在隐蔽的车辆之间,她们边聊边笑;而谁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们的手牵上了,悄悄藏在一人的大衣口袋中。
九月的西伯利亚开始降温,小风一吹,人会下意识缩缩脖子。
每当这个时候,伊温便会羞涩地咬着唇,确保手在大衣口袋里捂热后,放到卢箫的脖颈间轻轻摩挲。
——你的皮肤太棒了,东亚人特有的细腻。
——卢小箫同学,你真是太可爱了,能天天看到你真好。
——你好像个大玩具呀,如果能天天抱在怀里睡觉就好了。
好像下一秒就会接吻。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伊温有想让亲密升级的意味。例如她故作悠闲地闭上眼时,或眨着比湖水还清澈的大眼睛时。
她们的行为处在一个暧昧的临界点上。
说像关爱下级吧,却又有点越界;说有不明企图吧,却又比唐中校和白冉温和得多。
卢箫很苦恼。
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好评判。但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伊温相处时,她总能隐隐看到粉红色的泡泡。
如果这算谈恋爱的话……卢箫觉得很可怕。世州军队内部,同性恋是重罪,除非像唐中校一样手段强硬做得滴水不漏。她确信伊温知道这一点,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卢箫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情感。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幸福。
从两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看到长官时,世间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实际上,她却感到排斥。
她敬仰这位长官,愿意为这位长官而活,却不想离她太近。闻到长官身上的香气,无距离地感受长官的温热时,却开始浑身不自在。
她在摇摆。
像坐在一个晃悠悠的木马上,世界马上就要晃下去。
而直到一个月后,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压过来,她才明白,本能的感觉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款合格的成熟女性收割机:
唐40岁
伊36岁
白32岁
然而……小卢才24岁啊!放过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