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嫂子望月绫子一直没有改嫁的心思。对于头脑简单的嫂子,她总会下意识感到不安。
其实,她对于嫂子改嫁没有任何意见,也不会担心卢安。绫子虽然头脑简单且过分执著,但她对儿子一直很好。
自从凯瑟琳搬出去后,绫子就一个人带卢安生活。因为有卢箫和白冉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她活得倒不辛苦,只是外人看来会觉得很寂寞。
于是,在相对悠闲的某天,卢箫上门拜访了嫂子和小侄子。这天刚好是周三,卢安正在家读书做作业。
卢箫把手中的水果和熟食递过去,走进了那个空旷却温暖的小家。
卢安特意放下了手中的作业,从小屋走了出来。看到卢箫后,他开心地迎了上来。
“姑姑好!”
卢箫摘下遮阳帽,挂到了沙发旁的衣帽架上。
“最近刚上初中,能适应吗?”
“同学们都很好,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卢安答。
卢箫盯着侄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眨眨眼:“挺好的吗?那我怎么觉得你愁眉苦脸的?”
卢箫垂下头,声音低了些:“我正在写作文,没有思路。”
绫子尴尬地笑笑:“他就喜欢摆弄这些文字。”说罢,将刚泡好的茶递了过去。
卢箫坐到沙发上,接过嫂子泡的茶,抿一口。
“什么题目?”
卢安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心虚地看向姑姑:“《时总元帅在身边》。”
卢箫差点一口水呛死。脱离军队太久,她已经忘了世州的个人崇拜多可怕了。最可怕的是,这种风气从学校渗透到了社会。
“这个题目确实……不太好写。”
旁边的绫子一听这个题目,立刻拍起了手:“这个题目好啊!没有时总元帅,就没有我们伟大的世州,我们要懂得感恩。”很显然,她对这个题目很是喜爱。
“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从来没见过他。”卢安明白妈妈的话,却仍然思路卡壳。
“啊呀,确实,但你听过他的事迹嘛。”绫子拍拍儿子的脑袋。
卢箫微微一笑,提醒道:“这不是有现成的素材吗?”
“什么?”卢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姑姑,姑姑说什么他都会很激动。
“写写你妈妈。”卢箫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嫂子,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你妈妈多热爱时总元帅,她总想你讲述他的事迹,对你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她将‘伟大的时总元帅’带进了你们家。”
作为曾经的军人,卢箫在部队里写过不少类似的汇报,也看过不少,这种八股文对她来说信手拈来。
“对啊,谢谢姑姑!我现在知道怎么写了。”卢安立刻拍手称妙。
卢箫挑了挑眉。
姑侄俩对视时,眼里隐含的笑意是同一意味。
一旁的绫子则昂起了脑袋,一脸自豪。
“啊这个嘛,说明我教育得好。”
“那我先去写作业了。”卢安边说着,脚步边偷偷向屋门的方向挪。
卢箫微笑地点点头。
“去吧。”
看小侄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门背后,且屋门轻轻关上之后,卢箫这才开始跟嫂子进入严肃的话题。
“你最近感觉寂寞不?”
“安安上学的时候,确实会。不过不打紧,我和布鲁诺他们家谈得来,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我们都在布鲁诺太太家聚会喝下午茶,还挺有意思的。”绫子微笑着。
“那也只有两个下午。另外三天还是会寂寞的吧?”
“家务活儿怎么也干不完,我还要赶集卖毛线,挺充实的,你们别担心。”
看着嫂子的表情,卢箫觉得她是真心的。更何况以嫂子的智慧,是很难想出任何谎言的。
卢箫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有没有想过像凯瑟琳一样,找个好人家嫁了?”
绫子立刻厌恶地皱起眉头:“什么,你让我背叛笙?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哥哥?”
卢箫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不算背叛,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对他也仁至义尽了。生活总得继续。”
绫子的眉头稍稍软化了一点。
她叹了口气,挤出一个沧桑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改嫁。我的心早就给你哥哥了,不想再看到其他男人了。”
卢箫愣住了,她从没在嫂子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被出乎意料的回答抓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确实泛起了一丝别样的酸楚。
“我爱你哥哥,现在也是。”见小姑子半天没有回应,绫子补充了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万分温柔,就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两人安静了十秒钟。
“那也挺好。哥哥能有你这样的爱人,是他的福气。”卢箫突然有些羞愧。这是她头一次面对嫂子时感到羞愧。
绫子的微笑很自豪。
正如她谈起自己对安安的爱国教育时的那样。
回家路上,卢箫回想着今日的对话。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蔓延,似墨水葡萄缠住了岩石,温软却粗糙。
嫂子一直很专一,对哥哥是如此,对她所信仰的时振州也是如此,就连以前总用同一种针法织毛衣都是如此。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地品质呢?
尽可以批判她,却不能嘲笑她。
然而,总有一股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因为那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偏执。
如果她的信仰崩塌了,那会怎么样呢?
卢箫找不到答案。
**
九月,卢平第一次上小学。
清晨一起来,卢箫开始为侄女准备早饭,整理书包;白冉则把平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她编头发,解答这个好奇的小女孩对小学的一切问题。
白冉细长的手指拈起那灰色的柔软发丝,将它们编成整齐的麻花辫。平常卢平一般都散着头发,但世州的学校要求长发必须扎起,她们便只能照做。
卢平尖声尖气地哼着歌,肩膀一直在晃。她五音不全也完美遗传了卢箫这边的家族基因。
白冉看着镜子,怕散漫惯了的女孩儿对不满意,便说:“古代的公主都要编头发,你今天就是个小公主。第一次上小学的公主。”
卢平抬起眼睛,如立在世界之巅一般回应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成为班里最有人气的女孩!我梳麻花辫漂亮极了!”
她知道姑姑在担心,便想让姑姑别那么担心。
白冉的嘴角不住上扬。
这时,卢箫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要对同学多包容些。不是每个人六岁就会三位数乘法的。”
“知道啦,”卢平看向白冉,“我从来没嘲笑过别人,对吧?”
“我倒是没听到过。”白冉紧了紧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卢平骄傲地看向卢箫,拍拍胸脯:“姑姑你放心吧,今天我一定是全巴勒莫最乖的小孩!”
“好,我放心。”卢箫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天刚蒙蒙亮,卢箫和白冉便带平平赶到了通往巴勒莫城镇的大巴车站。她们将在这里坐车,将卢平送往市里的巴勒莫中心小学。
其实,卢箫和白冉本可以省些事,让平平直接上巴勒莫第一小学的。当她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送卢平去市里小学。
因为,卢平是个数学天才。她们都认为,巴萨村的师资力量不行,卢平很可能什么都学不到;而巴勒莫的老师们都上完了大学,知识基础比较牢靠。
等车的时候,白冉悄悄捏了一下卢箫的胳膊。
“我们该买辆车了吧?”
“等今年收获季结束了,我就去城里看看。”
“那个牌子叫什么来着,德区制造的那个,奔驰?”
“对,奔驰。”
“买一辆奔驰。奔驰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
白冉摸摸卢平的头,卢平哼哼一笑。
大巴车上的村民们都是熟面孔,尤其是对于当了村长的卢箫来说。
“村长好。”
“卢村长好!”
“白女士你好。”
他们礼貌地向两人问好,卢箫和白冉也礼貌地回应车上的各位。
大巴的第四排坐着去巴勒莫第二小学上班的达芬奇老师。他笑盈盈地问两人:“你们带平平上学去?”
“对。”卢箫点点头。
“哪个小学?”
“巴勒莫中心小学。”
要不是达芬奇没有留胡子,他现在一定会捋胡子的。
“真不错,我有在中心小学教课的同志,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平平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卢箫认可他的话:“是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小学生了。”达芬奇慈爱地对卢平说。
卢平像个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说:“谢谢。不过小学生没什么了不起了,之后我还要当中学生,当大学生呢!”
一车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这小孩说话挺逗。
卢平则若无其事地坐到座位上,看向车窗外的风景,一脸沉思。
**
然而一周过后,卢平便嚷嚷着要跳级。
某日白冉接她回来时,卢平怎么着都高兴不起来,发了一路牢骚。她拽着白冉的手又气又闹,直到白冉给她在蛋糕店买了两个栗子蛋糕后,她才平静下来。卢平这一点也和卢箫颇为相似,都酷爱甜食。
她们坐在蛋糕店里,白冉面带微笑着听卢平唠叨,丝毫也不烦。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个曾经动不动就生气的女人。
卢平边嚼着栗子蛋糕,边冲白冉抱怨道:“你们敢相信吗?数学课他们竟然才学了十以内加减法。我受不了了!”
“十以内加减法?那不是你两岁就会的吗?”白冉眨眨眼。
卢平连连点头:“对啊,所以我很无聊!”
真是个可爱孩子。
白冉尽力收敛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现在的数学水平已经到了五年级,你只有跳到五年级才不会觉得无聊。五年级的孩子比你大那么多,你没办法和他们做朋友的。”
“我可以的,他们一定会喜欢我的。”卢平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都11岁了,你才6岁。”
卢平小眉头一皱,丝毫不信服地反驳道:“才差5岁而已。你和我姑姑差了8岁呢。”
白冉这次终于没崩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直捶桌子,引得经过的人频频回头。
卢平不开心了,小嘴一撅:“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白冉抹抹笑出来的眼泪。
“对,对。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想的话,我和你姑姑的的年龄比是40:32,他们和你的年龄想比呢?”
卢平愣了一下,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你们的比例是1.25,我们的比例是1.83,实际上我们的年龄差更大。”
“对吧?”白冉微笑。
卢平低下了头,拿起另一块栗子蛋糕,自言自语:“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看着小公主失落的表情,白冉挑了挑眉。她看向窗外,思索对策。
“我想想……大城市有少年班,比如巴黎。你可以先上三年级,等过两年就把你送到少年班去,如何?”
“少年班?”卢平抬起了头,灰眼珠满是疑惑。
“就是天才儿童的班级,全是向你一样聪明的孩子。如果表现得好,13岁就可以上大学了。”
“13岁就上大学?”显然,卢平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白冉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嗯,然后你就可以学微积分了。”
“然后我就可以像姑姑一样厉害了?”卢平更加兴奋了。
白冉顿了顿。她想起了九年前的某个夜晚,想起了那个猴子与桃子的故事,内心一阵暖流涌过。
那双绿眼迎向赤红的斜阳,闪着世上最温暖的光芒。
“你会比她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