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卢箫接到了通知,要去大城市参加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培训。

揭下板正的红色钢印,撕开那质感似鹰眼军校通知的信封,恍惚间她以为时光倒流了十年。

四月底的巴勒莫尚留有寒意,尤其在多云的傍晚。拈起信纸的时候,卢箫的指尖是凉的,比纸本身还要凉一点。

慕尼黑。

在看到培训地点上这三个字时,卢箫的心脏颤动了一瞬。说实话,她不敢去那曾工作过四年的地方,她怕见到熟悉的人,却不知道见到他们之后该说什么。

窗外的晚霞呈紫色,墨蓝色的水面在金黄色的光下不停闪耀。过去她曾无数次见证这样的晚霞,因此每个回忆都可能有这样的晚霞,而警卫司总局的回忆也是如此。

“我也想去。”白冉抢过那封通知,凑到灯光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好久没去德区玩了,我都想念了。”

卢箫疑惑:“你想念什么?”

“我想念我岳母曾经在世时,招待我的丸子。”

卢箫顿住,也想起了好久没想起过的母亲。很奇怪,虽然还在怀念,但早就没了悲伤的情绪。因此,她丝毫不会责怪白冉随随便便提起逝者。

“我们培训的地点在慕尼黑,不是柏林。”

白冉放下信纸,悄悄笑了。

“也想念很久以前,我悄悄去慕尼黑看过你。”

“看过我?”卢箫加倍疑惑,她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白冉垂下眼,目光逐渐悠远。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观察而已。”

“什么时候?”

“86年吧。”

“86年?”

白冉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卢箫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抬起手,摸摸白冉的头发,那几缕浅金色的发丝并不太顺滑。

“为什么那时的你不来找我说句话呢?”

“因为我也是会词穷的。”

“词穷?”卢箫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滑稽的,但从这花言巧语惯了的女人口中说出,的确显得滑稽万分。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一把搂住了表情精彩的爱人:“因为仅凭信件的那些文字,我就开始仰慕你了。”

“瞎说。”卢箫耳根发烫,犹豫地抓住白冉拦上来的手腕。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想知道那个敢于对抗一票高官的‘卢中尉’是何方神圣。所以,我就偷偷来了慕尼黑,在工作日的中午像个变态一样守在总局附近,装作漫不经心。具体日期我早就不记得了,但我依旧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空全是乌云。”

阴天,乌云。

今日的巴勒莫也是如此。

“那时的我一定穿着军服,胸前别着警徽。”卢箫的思绪也被这段过往吸引住了,虽然她自己毫无印象。

“没错。你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在发呆。你孤身一人,不过看上去并不孤单,你好像习惯了那样似的。那时候你多少岁来着?20岁?真的很年轻,气质很干净,安静时没有一丝杀气,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就那么看着我?”卢箫耳根烧得越来越厉害,为十一年前的自己感到尴尬。

“你就在那儿发呆,我就在那儿看着。你发呆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什么都么干,却一点都不无聊。”白冉的目光愈发柔和,眼神穿透了面前的人。

“什么都不干?”

“嗯,什么都不干。就好像时间达到了永恒。”

卢箫静静地盯着白冉。她思考着刚才那句话,好像也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了永恒。

她们互相对视。

世界的安静达到顶峰。

终于,卢箫回过神来。

“很难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心态。”

“可能是好奇,可能是仰慕,也可能是一种怜爱。”

“这就是你后来强吻我的理由?”卢箫皱眉,不过只是单纯的皱眉,不包含任何指责的可能。

“反正都要死了,我想吻谁就吻谁。”白冉笑得很自豪。

“那这么说来,我需要感谢命运。”卢箫半讽刺地双手合十,眼里带着笑意。“感谢它让你吻了我,虽然你刚吞完一只鸟,整个过程并不太卫生。”

白冉抬起手,捏捏爱人的脸。她时不时就会想捏,因为半东亚血统的卢箫皮肤很好,脸蛋捏起来很舒服。

“还是感谢你自己吧,当时的你看起来很诱人。”

**

坐船,然后铁路。

电力驱动的火车提速了不少,昔日需要两天的路程,如今只需要一天不到。

到处都是电的身影,就连车站厕所都是高级的电灯,尽管没有窗子,却明晃晃的如四面都开了窗子一般。

崭新的计程车也给人观感良好。一辆辆黄色车身的轿车外,贴着德区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大众”的牌子。

去慕尼黑第一宾馆开培训会的路上,她们所乘的计程车经过了世州警卫司总局。

车速不快,卢箫目不转睛地盯着先是越来越近,而后越来越远的钢铁建筑。

世州警卫司总局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依旧伫立于海曼尔大街的东北角,庄严肃穆。

这样乌云密布的阴天,让卢箫想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冬日最冷的时候,警员们会一起在总局门口铲雪,铲完后便聚到一块,喝一杯热气腾腾的摩卡咖啡。

可她不知道,自己开完培训会后,有没有勇气再走回到总局边上。她总觉得靠得太近会碰到熟悉的人,而她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见到他们。

坐一旁的白冉注意到了卢箫的失神,坏笑起来。

“想进去吗?”

“嗯?”

“想进去的话,我就现在大喊‘非礼啊’,然后你就被抓进去了。”

“……”

我的身份死掉了吗?

我的过去也死掉了吗?

熟悉的街景,让卢箫的思绪仍徘徊在原地。作为一个优秀的警司,她曾把每条大街小巷都印在了心里,过分清晰,甩也甩不掉。

“当人死去时,最先消失的是麻烦。”白冉的声音悠悠响起。

卢箫错愕看向她,紧接着会心地笑了。

“你说得对,这是一种选择。可以选择把麻烦都甩掉,只让生活中留下重要的东西。”

很多情况下,她们都知道彼此要说什么,但还是会出于一种习惯将所思所想转化成能听见的话语。

白冉一笑,悄悄握住了爱人的手。

**

开完培训会从礼堂走出时,还是阴天。窗子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以至于现在明明是正午,却要打开走廊内所有的电灯。

这次培训会的内容出乎意料。

卢箫听完政府人员的介绍后才发现,世州这次是真的把一切权力和责任都分摊到了村长身上。

村长可以管理分配村庄的土地。

村长可以分配国家补贴和赔偿金。

村长可以公开通告村民可能危害公众安全的行为。

最令人费解的政策是,村长可以像军警一样持有小型枪械。虽然世州规定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但各州政府的监察频率不足以时刻确保他们遵守法规。

懒政。

卢箫合理怀疑,这些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时振州想当然拍脑袋拍出来的。她已经想到了无数个以公谋私的方法,她相信其他人也一定都想到了。

尤其是参加培训会的人员构成,令她感到格外不安。

果然因职位权力不明显以及补贴金额少的缘故,不三不四的人竟占大多数,她很难想象,这些人该如何治理各个村庄。

村民把他们推到了自己的陷阱中。

卢箫隐隐觉得这种变革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暗发誓要当一个廉洁的村官。

生活总在重复着熟悉的无力感。

提着一袋子无用的纪念品,她走出了第一宾馆。

现在该去哪里呢?

卢箫记得,白冉说她中午会在酒店里睡会儿觉。昨晚刚到慕尼黑的时候,白冉兴奋得像个小孩子,非要看夜景看到凌晨。

于是,她决定先不回酒店打扰可能在熟睡的白冉,独自在外面吃午饭散散步再回去。

刚出宾馆,卢箫的眼神只是在旁侧停留了一瞬,却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

心跳迅速加快。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真的是维克伦。

不过,从那肩章来看,现在应该叫他维克伦中校了。

昔日的老父亲维克伦,此刻正在和宾馆门口的一个警员谈话。近十年过去了,年近六十的他头发完全花白,多了不少老态。

是了,本次会议牵扯到来自欧洲大陆各处的上千人,需要从总局调不少警力,维克伦当然大概率出现在这附近。

但卢箫犹豫了片刻,终没有上前打招呼,甚至都没敢多停留一秒。她立刻迈开步子,向不知去哪的方向前进。

“等等!”

转头,她的目光和维克伦对上了。

那双的蓝色眼睛很亮很亮,虽因上了年纪的缘故浑浊了不少,但慈爱又沉着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年迈的维克伦小跑过来,脸上的褶子绽开了欣喜。

“卢箫,真不敢相信是你。”

矛盾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卢箫并不想看到所珍视之人老去的样子,也不想进行物是人非的感叹,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了上去。

维克伦亲热地站到她面前,每寸面部肌肉都因激动在抖。他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一直没联系过我们,要不是报纸上没报道过你的死讯,我们都以为你战死他乡了。你是卢箫吧?”

卢箫微笑着,并再次向对方的肩章瞥了一眼。

“是我,维克伦上尉。不过我现在该叫您中校了。”

虽然现在是阴天,但维克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温暖了空气。他的长长的胡子也泛了白,更添了几分慈爱。

“唐曼霖入狱后,我就接手了总局。不过若你还在,恐怕总局局长的位子给你更合适。”维克伦用手背擦擦额角的汗。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出汗,但凡多那么一丁点活动量。

唐曼霖入狱了,根据其贪污的程度,估计没个五年放不出来。

这应是为她伤害过的所有女下属的复仇。

卢箫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畅快,可不知怎的,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恶魔的脸。

“当然还是您合适。”卢箫冲维克伦笑笑。

“别谦虚,我和埃布尔都这么认为。”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行政管理部门吗?”维克伦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立刻否定了刚才的猜测。“不对,你没穿军服。你退伍了?”

“是的。”卢箫并不想过多解释,于是直接用两个字回答了他。

这个答案显然惊到了维克伦。他低头沉思片刻,问:“要不要一块吃午饭?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了。”

“走!”维克伦笑得很暖,不容拒绝。

于是,卢箫便和他一起去了曾最常去的那家餐馆。她没想到,都隔了十年了,那家泰餐馆竟然还开着,甚至连招牌上的“Thai”都一模一样。

两人一高一矮,顺着人行道向前走。虽然其中一人并没有穿军服,但他们正气凛然的步伐是一致的。

那家泰餐餐馆的菜单,甚至都是一模一样的。卢箫没想到,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维克伦还记得自己最喜欢吃芒果糯米饭。

点好菜后,维克伦开启了谈天模式。

“你出现在培训会附近,莫不是哪个村的委员会成员?”

“西西里岛巴萨村的村长。”卢箫实话实说。

维克伦脸上的笑容绽开的幅度更大了。

“我就知道,你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怎么不回柏林?”

“我哥哥和妈妈都去世了。我在柏林没什么亲戚了,就想着找个气候宜人些的地方生活。巴勒莫的气候不错,四季如春,我也喜欢种葡萄。”

维克伦立刻低头。

“抱歉。”

“没关系,她已经去世有几年了。”

“那也不该提起这种伤心事。”

“不伤心了,人终有一死。”

咖喱牛腩与冬阴功汤上了桌,卢箫在米饭上浇一勺咖喱,塞入口中。

“好吃。”

维克伦先是慈爱地看她吃了几口,才拿起刀叉。他看食物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也很久没来过这家餐馆了。

卢箫听到了不少变化。

埃布尔少校去年退休了,回到了塞维利亚老家。

石川剑太在战时被调去了轻兵团,现在留军校当常驻教官去了。

图罗耶结婚后和媳妇定居到了莫斯科,申请调去了北边支局。

维克伦的嘴一开一合,一个个消息通过无比温柔的字眼飞向空中。

但卢箫宁愿这一生都听不到这些变化,这样警卫司最好的样子便能永远停留在错误的印象里。她向右转头,看向窗外的街景。

饭局即将结束,维克伦恋恋不舍地抬起手。

“要不要回总局看看?”

由于聋掉的左耳面对着他,卢箫并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她转过头来,抱歉道:“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

然而维克伦刚想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便发现了不对劲。他警觉地皱起眉头,问:“你的听力怎么了?”

不愧同是警司,观察力很敏锐。

卢箫只能实话答:“我的左耳被炸聋了。”虽然她不想让这位老父亲担心,可她知道自己骗不了他。

维克伦一直维持在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不过至少你四肢健全。”

“是的。您别担心,我很乐观。”卢箫冲他微笑。

维克伦犹豫了片刻,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要不要一会儿回总局看看?”

“不用了,我该回村子了。”

“总局这批人确实换了又换,多了不少新面孔。”

“能想象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卢箫抿抿嘴,对满脸期待的维克伦说:“我真的就不过去了。石川走了,约瑟夫也战死了,没什么回总局的必要了,我想。”

维克伦大惊,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报纸。”

维克伦低下头,局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难过。”

“还好,这是战争的家常便饭。我也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只是运气比较好。”卢箫的语气出奇的淡定,就好像在讲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这是她如今对待一切创伤的习惯。

“但你们俩……感情那么深厚,一定很难过吧。”

“我跟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维克伦中校。不过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她对我很好,每天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都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

“那就好。”维克伦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继续问伴侣相关的事情,但一张无形的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他就终也没问。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十年的时光在谈话中也不过就寥寥几句话而已。

终于,维克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是悲伤的,是落寞的。

“那以后有机会,多来看看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距完结还有十章左右~曙光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