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呵呵。”独特的尖细嗓子响在头顶上,一双腿在照壁顶上晃啊晃,“邰宝林,你真让咱家刮目相看呀。”

最后一个字尾音未落,那双薄底子黑靴一踢,明明距离还有一截墙面,不知怎的就踢到了两人身前,邰世涛先一步被太史阑推开,便只剩太史阑面对那突然袭至的脚尖。

“砰。”

太史阑被踢得身子向后一仰,顺地远远哧出数丈,未愈的伤口,带出一溜鲜红的血线。

她还没停下,那太监已经飞身下了照壁墙头,格格笑着追过去,撩起外袍,蹴鞠一般,又是一脚!

“哧”一声,太史阑又无法抗拒地滑了出去,滑到一半她伸手一抓,身子一倾,栽到路侧花圃湿软的泥土里。

她被扑了一脸泥土,黑色的泥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在脸上冲出灰色的泥沟。

“姐姐!”邰世涛狂喊,扑向那太监,人还没扑到,那太监转身,一脚便点向他胸口。

他这一脚不似对太史阑,猫戏老鼠一般轻松戏弄,却是凶猛凌厉,风声虎虎——看来很讨厌男人。

这一脚如果踢实了,下场怕也和练武场那几位差不多。

“他是容楚的人!”

风声一收,太监的脚停在半空,虚虚点着邰世涛的胸口,整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过去看太史阑,“嗯?”

太史阑满头虚汗,脸色青白,手插在泥土里,挣扎着道,“容楚选他到光武营!”

她其实并不知道光武营是什么东西,但从方才邰世涛的神情语气中感觉到,应该是一处很了不得的所在。

她记得西局太监在容楚面前的畏惧,此刻只有搬出容楚,或能救邰世涛一命。如果容楚也不管用……

那就一起死吧!

太监的表情果然有所松动,犹豫了一下,阴沉着脸,将腿慢慢收了回来,忽然阴阴一笑,脚尖一挑,再次挑向太史阑。

他竟然是玩上瘾了!

靴尖又至,这回太史阑身后不远,就是池塘!

邰世涛嚎叫一声,又一头撞了上去,“滚你娘的老阉货……”

太史阑忽然伸手!

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柄花锄,二话不说,抡起便是一锄头!

“唰!”

“哧——”

裤子被扯破的声音听来清晰,太监一腿高抬,僵住了。

锄头直直插在他裤裆,扯破红色裤子,横穿而过,一条红色的绸丝绕在锄头上,在风中摇摆。

太史阑连咳带笑的声音,清晰又刺耳。

“哎!忘了!你下面没有了!”

貌似遗憾,实无遗憾。

她就没打算击中这老阉货,她就打算恶心他!

“你——”这一招比真的砍中还要创伤深重,那太监脸色先红,再青,再转白,五颜六色都转过一圈后,一声咆哮惊天动地,“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公公!”唯一还留在他身侧的侍卫,本来冷笑看他折磨太史阑,见太监动了真怒,连忙上前附耳劝解,“她是太后指名要的……虽说注定是个死,但到丽京之前,你我也动不得私刑,万一太后……”

太监脸色变了变,嫌恶地瞪了闭目喘息的太史阑一眼,怒气冲冲一拂袖,“带走!”

一旁早已备好的牛车被赶进了门,仅存的侍卫一手抄起了太史阑,将她往车里一扔。

“姐姐!”邰世涛泪流满面奔过来,嘭一下跳上车,被赶来的邰柏兄弟死命扯住拖下去,他疯狂挣扎,胳膊肘啪啪捣在父亲和叔叔的身上,“姐!姐!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

隔着牛车的门,她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弟弟”,眼神恒定,随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

邰世涛忽然安静,定定地望着她,虽眼神悲愤未绝。

他不要错过此时,她的每一个字。

不会忘记此时,她静而冷,却又杀气绝然的音调。

“世涛!你我必将再见!”

“再见之时,必永不为人欺辱!”

牛车辘辘远去。

太史阑并没有如狗血剧本一般,扒着车栏木条,泪眼婆娑凄哀不绝,牛车一动,她就翻身躺下休息——跟谁哭别呀?该说的不说也懂,不该说的说了也没用。

邰世涛自然也没有狗血地追上去,他立在原地,看着太史阑满不在乎躺下的动作,虽心情悲愤,也忍不住咧咧嘴角,露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么一笑之后,他的心定了定,随即也硬了硬。

定,是因为,他忽然相信,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实现。半路认来的姐姐不会死,邰世涛也不会永远保护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等他们再相见,不会再有人可以如今日这般为所欲为。

硬,是因为,她在的时候,他当她是姐姐,而她,虽然不如原先的姐姐温柔可亲,却更像一个可以为弟弟遮蔽风雨的长姐,无论是墨荷的陷害,还是龙头节夺冠之后他被讥嘲,又或者刚才的生死一线,她在,他就安全无虞。

如今她离开,他觉得自己长大,必须长大。

夜风凉,心却热,手指掐进掌心,似乎掐着了此刻砰然欲裂的血脉,眼前,一条道路远远地铺开去——黑暗、艰难、充满磨折或有血泪,但那一头,有她。

他忽然转身,拎起自己的包袱,跪下,端端正正给父亲和叔父磕了三个头。

邰柏的愤怒化为惊愕,随即转为悲哀和苍凉,邰林动了动嘴唇,想说话,最终一声叹息。

“儿子……”良久之后邰柏缓缓道,“家族承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要牺牲很多东西……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我知道。”邰世涛仰起头,“需要牺牲自我、信义、私德,和良心。”

邰氏兄弟脸皮微微抽搐,想发怒,然而看着少年那双熠熠的眼,怒斥便堵在了咽喉。

“你是要抛弃家族了吗?”邰柏硬硬地问。

“不。”邰世涛站起身,将包袱甩上肩,回眸一笑,“做好一件事,你们有你们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而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才是对的。”

他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邰林要追,邰柏拦住了他。

“不必了,留不住的。”

他缓缓转身,发出模糊的叹息。

“我邰家最优秀的儿郎啊……是我错过了他。”

深邃的大宅门洞,渐渐吞没了微微苍老的背影。而晨曦升起的那条路上,少年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