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

李扶舟手拿着书,抬眼看向她,乔雨润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动身,忽然道:“最近雨水真多,这地上虽然铺了毡毯,也总感觉阴湿阴湿的。”

李扶舟将手中书缓缓放下,并没有低眼去看毡毯,反而看了看她。

乔雨润这回倒不接他目光了,若无其事去看自己手指。

半晌,李扶舟笑了笑,缓声道:“我忽然觉得,你我确实有合作的理由。”

“我想也是。”乔雨润轻声道,“昭阳城的时候你便救过我,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理会我呢?”

李扶舟沉默,随即缓缓站起。

他一起身,血红的长袍顿时如血河蔓延,随即袍摆底部,忽然发出了哧哧的声音,深红的锦缎面上微微起了褶皱,转瞬不见。

他并没有看自己的袍子,忽然一抬手。

几道乌光从他雪白的指尖射出,“嗤嗤”数声,光线忽然一亮,牛皮帐篷乍破,乌光刺出,随即帐外响起惨呼。

尖利的惨呼,连同大片的阳光和大片的鲜血,同时自裂开的帐篷缝隙里泼进来,刚才还阴暗迷离的帐篷内部,忽然充满了迷幻的光芒和腥膻的血气。

乔雨润坐着,一动也不动。

几个守在帐篷外的中越刺客倒下——他们全心催动自己的杀手,双手都拢在大袖中,李扶舟出手又太突然,他们根本没听出帐篷里有任何异常动静,杀机便到了头顶。

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抽出手,栽落的姿态僵硬而古怪。

大批的李家武军冲了过来,领头的人声音惊怒,“中越!这是中越族长一族才会的音控驭虫之术!”

李扶舟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道:“在附近搜索。”

“是。”

乔雨润也没什么表情——中越那位小妾当家的夫人,正在附近等消息。至于她能否逃过李家搜索,她不关心。

“我忽然想知道,乔指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李扶舟转向她。

乔雨润眨眨眼,“哦?难道我不是一开始就忠于李家主您吗?”

李扶舟望定她,温和地笑了笑,不知为何,乔雨润觉得这笑容依旧是讽刺的。

“不。”他道,“你没有。”

乔雨润沉默。

温和宽容李扶舟,骨子里犀利如故。确实从来是她了解的那个他。

她原本真的是和中越一个打算,她真的很想得到他,哪怕用一种强迫的方式。

然而要怎么告诉他,她掀帘而入时,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的震动?

要怎么告诉他,看见那一袭红衣,她忽然明白,一个人要推翻自己的一切所爱,会有多么无奈和沉重?像历经时光打磨的名砚,光泽质朴,温润如玉,然而抵达那样的境界,之前要经过多少战火磋磨,人间颠覆。

他曾喜爱质朴的蓝,然而如今他穿妖艳的红。

他曾厌恶战争,自挽裳死后他不再涉足战场,然而如今他是一军主帅。

他曾爱过一个人,然而最终他举起反旗,将和她大军对决。

乔雨润憎恶这些,却终于明白——这个人已经失去很多,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如果将这最后一个机会都剥夺,他会失去生的兴趣。

她得到他的时候,也将是她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哪怕她穷尽手段,也不能挽留。

是捆他一刻看他死,是放开手留他活?她在看见他那一色灼灼红衣时,便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善吗?她不知道,一生里唯一一次,对错她不知。

或许下一刻,李扶舟会杀她,事到临头她会不会后悔,她也不知。

外头有喧嚣奔跑之声,李扶舟亲自送她出去,对涌上来的五越联军头领道:“这是天节军乔军师,今后将同我们共同作战。”

她唇角浅浅一勾,似乎是笑,微带苍凉。

……

李扶舟并没有送她出营,乔雨润望望他微微沉郁的眉宇,也没说什么。她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来往士兵,营地很大,五越士兵有人还养异兽,为了避免互相影响,帐篷拉得很开,一般这种情况会导致巡哨士兵多走路,难以覆盖整个营帐,但这里这个问题不存在,她看见巡哨士兵骑着一辆前后有轮的古怪车子,在营地里飞快地转来转去,车头还有灯,将前面一块地面照得雪亮,老远就能发现人影。

营地里还有人推着小车,车子很轻巧,却绷着很多箭,看数目已经超过床弩能达到的极限,重量却比床弩轻很多。

本朝已经开始使用火药作为武器之一,但还没正式进入热兵器时代,火枪粗陋,火药稳定性不足,炮弹常会自炸走火,所以现今的重要武器还是箭弩,乔雨润盯着那小车走不动路,心想床弩杀伤力巨大,但体型笨重,移动困难,战场上机动性不足,这小车如果能有床弩的箭矢数目和效果,又轻便好推,可谓重要作战武器。

落后的,更重于异术的五越,什么时候出了机关人才?

乔雨润微微皱起眉,她知道李家代代传机关工巧之术,但问题是李扶舟没有继承,现在五越还是有人会做这个,那这人是谁?

她想了想,又听了听四面士兵走过时说的话,忽然捂住肚子,对负责带路的人道:“对不住……我忽然肚子痛,这个……”

对方立即机灵地道:“那边树后无人去,你可以在那处理一下。我会为您看守。”

乔雨润感激地点头,命自己随从留下,匆匆去了树后,却并没有蹲下来。

她看看四周,很自然地转过树后,从一边一座营帐后转了出去,走过一个下坡,一直行到一处小河边。

小河边龙朝正在洗手。

乔雨润站在前方一个草坡上,静静注视着他,她刚才听路过士兵说了一句“这车子链条怎么坏了?得去找阿龙去修。”另一人答,“他在河边试什么新出来的凫水器呢。”便寻到河边,果然没有错。

龙朝将一个东西推进水里,又等了一会,皱皱眉摇头道:“还是不成……”忽然回首。

他和乔雨润都怔了怔。

乔雨润看见他的脸,眼神一闪,若有了悟之色,随即恢复正常,很亲切地对他笑了笑。

龙朝脸色却颇有些古怪,他是认得乔雨润的,当初北严太史阑和乔雨润斗法时,他也在,只是他习惯低头,又不到乔雨润面前去,当时满腹心事的乔雨润没注意过他。

此刻看见乔雨润,他有戒备之色,随即想起来现在今非昔比,乔雨润马上就会成为本族盟友了,否则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乔指挥使您好啊。”他咧开嘴笑了笑,将那水中的器物又往下按了按。

乔雨润见他认得自己,眼中诧色一闪而过,随即一笑,道:“我刚才过来,看见你制作的车子,十分惊艳。请求李家主同意后,特意询问到你在此处,特来求教。”

“那车子是本族不传之秘,”龙朝立即摇手,“我不会教给你的。”

“是吗?”乔雨润款款下坡来,难得她瘸腿又断手,却依旧走得风姿楚楚——她的瘸腿以宽裙掩饰,现在上衣也穿得宽大,没有了半个手臂的衣袖,迎风猎猎,反多了几分娇弱的韵致。

她从来就是个善于将劣势掩饰,甚至化为优势的人。

“我觉得你那车子也没什么难的。”她站在龙朝不远处,笑道,“只是有一两点疑问处不太明白,如果能搞明白,我想我也能做出来。”

龙朝本来想后退,听见这句立即不服气地撇头,反而上前一步,“怎么可能!”

“不过这点疑难我也不用问你了。”乔雨润巧笑倩兮,“我和李家主先前仔细琢磨了一阵,已经想通了。”

龙朝更加讶异,又上前一步,“不可能!”

乔雨润伸手入怀,笑道:“怕忘记,我还记下了心得,你瞧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朝立即探头过去,道:“我看看……”

他语声忽然顿住。

“哧。”一柄尖刀,忽然从乔雨润胸前刺出,直插他的双目!

乔雨润入怀的手,根本没有拿东西,而是直接刺出了藏在怀里的刀!

龙朝正低头下视,没想到这残废的人浑身都装满了可以立即刺出的刀,眼前晶光耀目,寒气逼人,冰冷刀尖,似已触及眼皮!

“叮!”忽然一声锐响,一道流光飞射而来,击在刀尖,咔一声刀尖断,擦着龙朝鼻子落下。

龙朝似乎吓傻,腰弯着不动,乔雨润一咬牙,竟然用唯一完好的手劈手抓住他腰带,齿间一咬——

“乔姑娘!住手!你不想我五越和你联合了?”蓦然一声厉喝,从山坡上传来。

乔雨润一停,抿了抿嘴,止住了齿间暗器的发射,回头莞尔,“老家主。”

山坡上,立着面若寒霜的李家老家主。

“乔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声问。

“没什么意思。”乔雨润居然还对他笑了笑,“试探一下而已。”

老家主脸色微变,冷哼一声。

“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亲切,觉得很有故事。”乔雨润笑道,“所以我想听老家主给我说说故事,我想老家主一定是知道的。”

“此事和你无干。”老家主声音生硬。

“日后我们是盟友,盟友一切,我都很关心。”

老家主默然。

“如果您不答应,也许我会失望,我一失望,也许……”她笑笑,抓住龙朝的手毫不放松,“您知道的。”

老家主目光变幻,半晌冷冷道:“你要怎样?”

乔雨润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复杂,忽然露齿一笑,“真的很在意他性命啊……真的愿意为他违背家主意志啊……看来我这个人质是试探对了……我的猜测也对了……”

老家主默然。

山坡角度倾斜,上头有一排树,还有些胡乱堆着用来坐卧的石头,洁白的石面,倒映着深红的影子,乍一看像是霞光的映射,此时却没有霞。

“我忽然想听听老家主的故事。”乔雨润拉着龙朝,竟然在旁边的山石上坐下来,不急不慢地道,“比如,这位兄弟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与你何干?”老家主答得生硬。

乔雨润忽然不说话了。

老家主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乔雨润保养良好的脸上,肌肤紧绷,眉目也深冷,那般的冷却又不像对待世人,只不过在讥嘲自己。

“是,与我何干?可我就是想知道,就是不放心,就是要搞明白……”她冷笑一声,“真贱。”

也不知道她骂的谁。

老家主看她一眼,感觉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不可得罪,因为她们做事没底线,他无奈,只得道:“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乔雨润慢悠悠地道:“不会再从我口中出去。”

龙朝原本有惊慌之色,此时脸色微冷,站直了身体。

“龙朝是我的儿子。”老家主一句话开门见山,乔雨润和龙朝却都没有震惊之色。

神韵那般相似,这结果意料之中。

山坡上山石如镜,倒映的那片晚霞般的红影,也一动不动。

“我……”老家主有点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道,“年轻时和妻子,感情不佳……因为心情烦闷,便独自出外游历,在南徐云塘村,遇见了翠翠……”

乔雨润唇角一撇,龙朝身子抖了抖。

山坡上山石间,红影如云一般静静逶迤。

“我们……我们一见钟情,我和她一起呆了快一年。当时我还没有承继家主之位,父亲还是家主,我出门,据说父亲暴怒,但也没有找我。直到一年后我接到家中传讯,说是家中有变,才急忙往回赶,临别的时候翠翠已经有孕。”老家主痛苦地闭一闭眼睛,“我许诺她半年后她临产,会回来陪着她。但是回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妻子在我负气离开的时候,也已经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她不让其余属下通知我,独力生下了孩子,但是孩子未满三月,就被仇家所夺失踪。”

乔雨润冷哼一声。

“我回去后,发现妻子衰弱,孩子失踪,父亲不知何故,也已经油尽灯枯。我回去后不过几天,他便催着我接替家主之位。他强撑着在乾坤殿传承于我,因为他已经先衰竭,传承功力不够,导致我无法得到乾坤杵,无法接收乾坤殿的神力,险些被反噬,最后关头是父亲救了我,他也撒手而逝……”

老家主住了口,想起那纷乱哀伤的一日,一直保养良好容颜如玉的父亲,只一年不见,忽然满头白发,憔悴如老翁,他询问过所有属下,都说没有发生仇家寻仇,家主也没有出现练功走火事件。那么,如何憔悴至此,以至于传承之时无法接续,直接赔上父亲性命,甚至影响了后来他的功力,导致李家在后来二十年里渐渐衰微,险些被圣门等势力逼迫倾毁?

其间原因,他隐约猜到很深很深,深到他不愿去猜……

“家里乱成这样,我临危受命承继武帝之位,实在无法抽身再去见翠翠,便派亲信前去照顾。”老家主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大半年后我的亲信来信,说……说翠翠生下一个女孩,难产而死……”

龙朝脸色如铁,扭头看着潺潺河水。

“我……我听说是女孩,也就放了心。我们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再有儿子也处死或送走。多年前外间传言说我们李家受了诅咒,其实这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因为乾坤殿的传承非常复杂浩大,而且并非我李家所创,我李家当年用五越异术压服乾坤阵,据为己有,当时动用了五越皇族后裔的血烙,之后,乾坤阵认了李家人,却变成只要有李家血脉的人都认。换句话说,除了负责传承的上代家主,下一代继承人外,如果有别的李家子弟进入乾坤阵,一样可以得到传承,而传承是有限的,只适合给一个人,如果分给了两个人,则两个人很可能都难以接受传承,或者几乎没有任何进步。这对于需要压服整个武林的武帝世家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

乔雨润和龙朝,齐齐冷笑了一声。

明白了,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儿子。如果有别的儿子,机会在前,怎么能忍住不去乾坤殿?传承不分对象,得到乾坤殿认主,那就是下一代武帝,这又是何等**。叫那同为兄弟的人,如何能抵抗?

“之前几代,有过双子或者三子,结果在传承时,多半发生了未被选中的儿子,悄悄进入乾坤殿,导致传承出岔的事情。这也是我李家为什么十几二十年就要出一次变动,元气大伤的原因。这或者,就是乾坤阵在被强行收取后,对我李家的报复。”老家主苦笑一声,“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祖宗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多生的,处死。”

一时四野无言,都为这冰冷的二字起栗。同为血脉,一个贵为武帝,一个连基本生存权力都无。

山坡上红影如云,微微一颤。

“所以当我听说翠翠的孩子是女儿时,真的松了口气。因为我那妻子,生的就是儿子。当时我那妻子也缠绵病榻,儿子又失踪,我还在到处找孩子,只得命那亲信速速带翠翠的女儿回来。”他忽然顿了顿,“但他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回来。”

“然后你就不找了,反正是个女儿。”龙朝忽然冷冷道。

“不!我找了!”老家主立即抬头,“我……我命人找了很久,最后得到线索说这他们遇到了山崩……”他声音忽然哽咽。

龙朝不说话了,脸色绷紧,发白,连身上五彩的袍子,都似暗淡了下来。

“朝儿……”老家主颤声道,“你原该叫李弄潮……是我当初和翠翠商量好的名字……”

“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吧。”龙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翠翠在家苦等你不得,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却在生产那夜,被一群蒙面人追杀,她并没有难产,却因为产后受惊大出血而死。”

老家主“啊”一声,张大嘴惊住了。

“当时一群蒙面人逼着你那亲信,写下了那封假消息传递给你,还想杀人灭口时,你那亲信拼命抢回了孩子逃走。但他也受了重伤,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一个过路的打渔人,并留给了他一封信,还有一本机关术,那是你当初留下给未来孩子的礼物。”

“渔民不识字,把孩子抱了回去,但因为家穷,养不起孩子,在他三岁时又把他送去给村里财主的儿子当伴读和小厮。那孩子在那家苛刻的人家,早起晚睡,吃冷饭受毒打,三天两头替少爷挨打,身上永远都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有时候受不住了哭着跑回家,再被养父打一顿送回去,养母还算心疼他,也不过留一碗冷饭给他。”

老家主微微颤抖起来,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龙朝,山坡上的红影,无声无息地铺开来。

“长到七岁,养母去世,将那信和书留给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养母一直藏着,也许这东西就被养父拿了去烧火。当时那孩子虽然号称伴读,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财主家干活,一进书房就会挨打,根本没能学到几个字。为了能读懂那信,读懂那书,他不得不每天再晚睡早起,把所有活干完,好跟着少爷进学,多学几个字。他原来每天可以睡两个时辰,自从想念书之后,就只能睡一个时辰。就算这样,财主家还不满意,认为他白天读书就是怠工,打得更勤,而夫子势利,又厌恶他身上破衣烂衫有臭气,往往进门就打,有几次,他寒冷腊月挨打,险些丢了命。”

对面老家主呼吸粗重,龙朝只是淡淡的。

“这日子过了五年,也幸亏财主家儿子蠢笨,书一直读下去,读到他好容易断断续续学全大部分字,看懂了那信那书,那信之乎者也,他有些迷糊不确定,那书却有很多图,他很有兴趣,早早地就开始研究。也渐渐能做一些小玩意。直到十二岁那年……”

他忽然停住,住了口,漂亮灵动的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

“那财主家的儿子,不知道怎的,竟然好男风……”他冷冷道,“我用我自己做的暗器,杀了他,跑了。”

他说漏了嘴,其余人也不说话,老家主忽然捂住了脸,乔雨润也讥诮憎恶地看了他一眼。

“之后便是流浪,做过小工,干过杂耍,甚至曾经做过妓院的迎门龟公。”龙朝摊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吃不饱穿不暖什么的难免,好在自由,所以我觉得后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那些年我走遍了天下,西番东堂都去过,一开始还有点想回李家的想法,后来在江湖上苦头吃得多了,想起当初我娘遭遇的一切,觉得李家势大,实在招惹不起,还是不要送上门给人撕咬的好。再说我行走江湖久了,也算见识多,听过李家所谓的每代只能一子的说法,那就更加不能去了。”他撇撇嘴,“谁知道运气不好,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来了。哎,不过我这人性子好啊,顺其自然,回来就回来了呗,日子还是一样过。”他忽然瞪了瞪眼,问老家主,“喂,我没有进乾坤殿抢传承哦,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你不会要把我这个多余的儿子除掉吧?”

老家主咬紧牙关,神情凄凉,半晌道:“朝儿……”

“别。”龙朝就好像忽然被吐沫喷了一脸,立即嫌恶地摆手,“千万别这么称呼。我在山上五年了你一直叫我龙朝,以后还是这么叫。太亲热了我怕折福。”

老家主噎住,脸色煞白,乔雨润冷冷一笑。

这位也算薄凉典范了。当初乾坤殿前龙朝开了天池,其实已经等于说明了身份,他居然还是保持了沉默,给了龙朝物质待遇却没给身份待遇,始终让他处于一种“妾身不明”的尴尬地位,就没想过这个儿子的感受?

“朝……龙朝,我……我有苦衷……”老家主半晌艰难地道,“扶舟也失踪了多年,少年之后才归家,和我一直不亲。他身系大业,在乾坤殿闭关,又要主持五越合并之事,完成我五越皇族数百年的梦想,不能有一丝闪失。我不敢让这事分了他的心……我是想等着咱们复国之后,再堂堂正正给你……”

“不用了!”龙朝答得坚决,“你没错!你永远想着武帝世家,家国大业,五越复国。女人或者孩子,都是第二位的,这是成大事者必备优良素质,很赞!”

河边一阵寂静,水声汩汩,像人无奈的叹息。

半晌乔雨润声音轻轻,“一个老套却令人扼腕的故事,一对血脉相近却遭遇不同的兄弟……李家的故事,果然好听。”

“你听够了,可以走了。”龙朝不客气地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虽然挟持了我听到这故事,但一定不会真的杀了我,杀了我,你要怎么走出这营地?”

乔雨润垂下眼睫,一笑,“你说得对,我这么爱自己的人,确实不该现在冒险杀了你,我不会做这么傻的事,不过……”

她忽然手指一弹,凄然笑道,“可我就这么傻了!”

“咻。”一点精光飞射,直袭龙朝心口!

“乔雨润!”老家主怒喝冲上,却还相隔半丈。

龙朝一声冷笑,闭目。

“叮。”一声脆响,晶光改变轨迹,擦龙朝手背而过。

山坡下冉冉降了一朵红云。

老家主脸色惨白如死,龙朝睁开眼,眼底一抹哂笑,乔雨润霍然抬头,颤声道:“你……你疯了!”

她心中乱如一团,恨极怒极,又觉心中空洞,似被他绝情目光穿透,如此凄凉。

做了傻事,依旧是为他。知道了这一段公案,她便怕将来终有一日,扶舟会死在这个巧擅机关的兄弟手上,她必须代他出手解决。

她想好了,十五万天节军现在等于是她的,离五越联军这么近,就算她杀了龙朝,老家主也不会和她翻脸,给五越联军带来强敌,这人完全以复国为重,她看得出。

当然,还是可能有危险的,但她愿意再为他冒险一次。

她一生里诸多算计,从来以自身为优先,唯一一次为他人不顾自我,他却不受。

何其可笑。

“李扶舟……”她咬牙,齿缝里字字清晰,眼神却有些恍惚。

对面的男子,是扶舟,又不是扶舟。是当初宫中密议的扶舟,是昭阳小巷里救下她的扶舟,却又令她觉得陌生。那个蓝衫的,朴素而清朗,温和如暖阳的男子,如今已换了如血红衣,浓黑眉目。

诚然他现在更美,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一双眸子深而广纳,纳千万年星月之光,一色衣红如云霞,又或者荼靡花开遍。

她却心惊,像看见冬雪到来之前花开盛极,是因为知道即将寂灭。

“乔姑娘怎可在我五越营地之内,动手杀我五越将士?”李扶舟似乎根本没听出她的意思,语气淡淡,“这似乎不是盟友之道。”

想到结盟,她忍下心中闷痛,恢复如常,“我不过和龙兄弟开个玩笑而已。”

“如今玩笑可开完?”他问。

“自然。”她伸手将龙朝一推,还笑眯眯给他拍了拍肩头的灰。

李扶舟缓缓上前来,老家主颇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李扶舟却神色如常向他行礼。

龙朝则笑嘻嘻盯着他,不道谢也不行礼,李扶舟也不生气,淡淡瞥他一眼,如平常一般点点头,便走过他身边,伸手抛了一个瓶子给乔雨润,“姑娘臂伤未愈,可试试这个。”

乔雨润心头一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李扶舟的赠予。急忙将瓶子收起,欲待道谢,忽觉心中酸苦,竟然难以成言。

李扶舟却轻轻嗅了嗅四周空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皱眉道:“姑娘身上有种特别气味……”

乔雨润脸色一红,以为他说自己身上有血腥气,随即觉得不是这样,她想了想,道:“我的臂伤,用了一种药,是李公公告诉我的,效用极好……”她忽然紧张起来,“这……可是有什么不对?”

“乔姑娘不必紧张,药很好,不过这药……”他偏头对老家主看了看,神情怔怔的老家主也反应过来,诧然道,“五越人?”

乔雨润“啊?”地一声。

“李公公如今可好?”李扶舟问。

乔雨润便将李秋容的情况说了下,说到李秋容失去武功,却还能城门伤敌,如今气息奄奄,看样子时日不久。李扶舟神情微微一变。

说完后他负手而立,遥遥看向远方,乔雨润看着那方向,心中一震——那正是丽京方向。

这一霎他的背影,虽左右有人,依旧令人觉得孤凉。

不过很快他就回首,温柔地对乔雨润一笑。

“乔姑娘,”他轻轻地道,“我想,我有取胜的办法了。”

……

十月的丽京已有冬的气象,皇宫里也难免凋零了不少花,那些枯脆的叶子落在廊下,很快被一双黑色的靴子毫不犹豫的踏碎。

靴子的主人步履匆匆,直入日宸殿,身后,太监尖细的嗓子悠悠传开去,“卫国公觐见——”

“麻麻!”景泰蓝早已等在东暖阁内,看见太史阑就一个猛子扑上去,“你可来了。”又眼珠骨碌碌在她身后找,“叮叮当当呢,怎么没来?”

“他们有功课。”太史阑一笑,“怎么,不怕他们找你要压岁钱了?上次不是被要得满头包,叫我再别带他们来的呢?”

“这个事情,”景泰蓝转转眼珠,“我后来想通了,完全可以找你帮忙嘛。你也不愿意他们那么财迷对不对?他们要多少,你就给他们保管多少,让他们看得见吃不着,他们下次就不会要啦。总不能为了怕他们要钱,我就玩不到弟弟妹妹……”

“嗯?”太史阑眼睛睨着奸猾的小子,“玩?”

“哦不,陪玩,陪玩。”景泰蓝涎笑,“麻麻,马上你要去极东打仗了,我寂寞得很……”

“你们都有功课。”太史阑断然拒绝。

“那么……”景泰蓝忽然不笑了,拉住了她袖子,“你带我一起去打仗怎么样?”

太史阑顿住,转头,盯住他,小子缩缩头,却没有放弃,“带我一起。”

“御驾亲征。”太史阑慢吞吞地道,“你急匆匆喊我来,真正目的就是这个?”

景泰蓝摸了摸小脸,正色道:“麻麻你当初教过我,为人君者不可高踞宝座之上,不知人间疾苦……”

“我没教过你御驾亲征。”

“你带过我御驾亲征!那时我才两岁!”

“那叫机缘巧合。”太史阑挥手,“我并不怕你上战场,我却怕你那群臣子,一旦知道你要御驾亲征,他们得哭成什么样?再说这事你能御驾亲征吗?举起反旗的是你娘!”

说到这里她一顿,感觉到景泰蓝小身子一颤。

暖阁内静了静。

“我娘……”景泰蓝神情有点茫然,梦呓般地道,“不就为这个,我才想去的么……”

太史阑盯着他,孩子小小的脸上,竟然已经有了苦笑的神情,这令他忽然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我心里总觉得,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景泰蓝缓缓地道,“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这次不见,就真的没机会了。这两年,我一直很想当面问她一些事……”

“你想问她,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你想亲口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景泰蓝默然点头,手指抠着衣袖的龙纹边。

“君瑞。”太史阑忽然唤他的名字,眼中有深思的表情,“如果……如果我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呢?”

------题外话------

我忽然深刻地醒悟到:太早定下男主,让女主尘埃落定早早抱娃,让读者不必挂心女主的感情归属后,读者竟然没有因此一起跑掉,还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对得起我了。我大可不必再嚎叫什么评论区长草,感情没呼应,月票不给力等等啥的——那叫矫情。

不过,阴森森邪笑着提醒一句:你们还是安心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