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士清在我的身后问道:“你要往何处去?”

“回家!”我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由于伤得太重,我一路走走停停,待赶回云府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云府的大门敞开着,我拖着伤腿,忐忑不安地向里走去。

往日随处可见的人,此刻了无影踪,视线所及皆是破乱不堪。

我的心往下沉沉坠去。

直觉告诉我,不久之前,这里应是出了一场极大的乱子。

我从前院走到后院,再来到曾住过的杂院,发现整个宅子里处处有被洗劫过的痕迹。

“来者何人?”

一声苍老的声音好似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我忙向四周探寻,却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从不远处一间草屋里走出来。

“你又是何人?”我反问道。

老者走近我,用浑浊的眸子审视我片刻,方开口道:“我是这里的守宅之人。”

“这里发生了何事?”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又惶恐不安地想逃离真相,极其的矛盾与纠结。

“如你所见,家破人亡。”

老者语气散漫疏懒,仿佛在讲着一件极其疏松平常的小事。

我却听得胆战心惊、肝肠寸断,“是谁干的?”

“还会有谁?自然是你喽!”老者的回答平淡如水。

我激动地说道:“你乱讲!我虽非这里真正的主人,却也将它视为自己的家。试问又有谁愿意毁了自己的家?”

“非你情愿,却因你而毁。”老者好像不愿再看我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我急急地拦住她,“且慢!”

老者却连头也不回,直奔茅草屋。

我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移到那个茅草屋。

房间里的布局令我惊呆了。

尽管仅仅住过数日,我却对这里印象至深。

那四面漏风的墙、矮到令人窒息的屋顶、高高堆起的杂物,以及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人蜷缩其中的空间。

那老者已经找了一处墙角,蜷缩成一团,闭眼小憩。

我换了一种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何时来到云府的,我怎么从来未曾见过您?”

老者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懒洋洋地回复我:“自建府之日至今,已有数十载。你不认得我很正常,我现在这模样任谁也认不得了!”

“这里曾住过……”

“这样的屋子有两间,你曾住过的那间在旁边。”

老者指了指墙的另一面。

我有些惊讶,原来这里竟存在着两间一模一样的茅草屋。

我住在此处时并未曾留意到有两间一模一样的房间并排而立。

我走入旁边那屋,尽管做好了心理建树,眼前一幕仍是让我惊住了。

果真是一模一样的布局:四面漏风的墙、矮到令人窒息的屋顶、高高堆起的杂物,以及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人蜷缩其中的空间。

深入骨髓的寒意使我忍不住颤抖,我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只这一瞬间,我便确认了这才是自己当年曾入住过的那间“鬼屋”。邪性,是我对这间屋子的最深印象。

我环视屋子,但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正蜷缩在角落。

我避开杂物一点点靠近那女子,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清了女子的模样:褴褛的衣衫、空洞的眼神、虽沧桑满面却依然清秀的面庞。

“你是琉璃?”我太过惊讶,几乎站立不稳。

我忆起上一次见到琉璃之时,那些人曾告诉过我:父亲将琉璃安排在此屋居住。

琉璃听到动静睁了睁眼,又瞬间闭上。她的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我仔细去听,却分辨不出其中的内容。

“她不是琉璃,她只是一个疯子。”那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这所大宅里仅剩下我与她两人了,一个老人,一个疯子!两个没有身份、被世间遗忘之人竟侥幸逃过一劫,这究竟是福气还是悲哀呢?呵呵呵……”

老人笑出了眼泪,我却难受起来,“不,她有名有姓,疯子不是她的身份,琉璃才是!”

“拜你所赐,她不得不是疯子的身份!”老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此话何意?”

不知为何,我猛然间有些发怵。我隐隐猜到,或许会有更残忍的真相在前方等待着我……

“你咒她是疯子,她便不得不是疯子。你,懂了吗?”老人的声音愈发激动了起来。

我突然忆起很久之前的那日,我遭受琉璃欺凌后曾预知其“将于不久的将来变成一个疯子”。

“可是……”

“你定是认为你天生便有预知他人命运的天赋,实则那些悲剧能终成现实并非源自于你的天赋,而是源自于你自身的恶与邪!你因愤怒而产生对他人的怨恨,那怨恨化为一种诅咒,便是你所谓的预知之能!”

这下轮到我狂笑了起来,“这位老人家,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编写话本吗?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诽谤我?”

我抑制不住狂笑,整个身体却冷汗淋漓,好似被倾盆大雨浇灌了一番。天知道,此刻的我究竟有多么的恐惧、多么的绝望!

老者望着我的反应,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抗拒什么、恐惧什么。”

我疯了似的扑过去,“我杀了你!”

被扼住咽喉的老者依然淡定,他呵呵一笑:“二十年前你便应杀了我,二十年前你便应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收起你假惺惺的仁义!”

“老伯,您定是认错了人对不对?”我近乎哀求地问道。

此时的我无比渴望一个谎言,纵然明知它是谎言,我依然甘之如饴。

然而,老者却并没有打算放过我!

“二十年前那人并不是你,老夫纵使眼拙却也能看得出她与你非同一人。只不过,你与她虽非同一人,却是同一类人,你们的本质并无不同。”

真相?何其可怕的真相!我一直抗拒承认的真相!我的身体抖若筛糠。

老者紧紧地盯着我,“你比她的罪行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那些因你的诅咒而惨遭厄运之人:云亦瑄、路絮儿、云亦姝、琉璃……”

“够了!”我捂住双耳,无力地喊道。

“这就够了?”老者轻蔑地说,“你的罪恶罄竹难书,如何就说不得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在此处布置一间一模一样的草屋?因为我要与这位可怜的疯子共苦,我唯有受着同她一样的苦心里才会好过一些。而你呢?你的良心可曾有过一丝的不安?当这府内之人如你们所愿死了个干净,你又作何感想?”

“他们都死了?”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

我急急用双手胡乱地向四处探去,欲抓住身旁一物做个支撑,不想却将一个木匣子带落地上。

伴随着“扑通”一声闷响,匣子里的东西散落满地。那些带着黑色血污的绣花针将我的眼睛灼得生疼。

我刚入住杂院时,那些人将无数绣花针刺入我的身体。我醒来时将那些针一根根拔出放入这个木匣子。

此刻再看到它们,我好似又遭受了一遍万针穿心之痛。

我的面前依稀浮现出二十年前的一个画面:

也是在这个院中,阮汐从相同的屋子里走出去。

众人立马将阮汐团团围住,他们的咒骂声声刺耳。

“你怎么不死?你活着是别人的灾难,你知道吗!”

“打死你这个妖物!”

人们纷纷扬起手里的工具朝阮汐砸去。

阮汐并不躲闪,只是拼命护住自己的衣衫,不让其被人们撕扯。

“扒掉她这身衣服、毁了她这张脸,免得她再去勾引男人!”

有人将手里的粪水向阮汐泼去,她的红衣上瞬间沾满了污渍,黄的、黑的,斑驳一片。

阮汐的脸色突变,她扫视众人,眼睛里射出杀人的寒光。

“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为今天之行径付出血的代价!”阮汐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诅咒,“不出二十年,这里将变成一座废墟,无一人可得幸免!”

人们的愤怒如决堤的洪水,他们更疯狂地扑上去,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

……

我的胸口因愤怒而剧烈地起伏。原来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令阮汐如此之伤。

老者开口道:“你想知数日前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头,既然已知道了结局,那过程是什么已毫无意义。

“你须得知道,因为这是你们的杰作!不久前有一支人马闯入宅中,见财即抢、见人便杀。我用了五天五夜才将那些尸体焚烧干净,将院里的血迹清理干净。你们的诅咒灵验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未得善终。”

我再次望向那位老者,冷冷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你还能活着?”

“老夫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老夫信邪!当年那些人对她是又怕又恨,是以一旦抓住机会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老夫却不同,老夫敬畏神灵,对于你们这些妖邪亦是如此。是以,众人践踏她之时,我却主动向她俯首称臣,因此才得以苟且偷生至今。”

我说道:“虽是如此,你对我们的仇恨却并不比他们少。”

“没错!我对你们的仇恨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老者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甘愿做你们的奴隶,只为安然度过此生。你却是如何对我的?”

“我对你做过什么?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认得你。”

“我的妻子因你的诅咒而死!”

“你的妻子是谁?”

“在园林做事的李嬷嬷便是。”

我猛然想起路絮儿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我曾因李嬷嬷带头诋毁自己而愤怒。那句“仔细天降祸事于你”,原本也是我对李嬷嬷“善意”的提醒啊!

我的身体再次凉了个彻彻底底。

“你是王管家?”我这才发现老者的右臂完全动弹不得。

老者不置可否,他的情绪却变得愈发愤怒。

“你不仅咒死了我的妻子,更是把我的女儿变成了疯子!这与杀了她何异?你好狠的心哪!”老者咆哮着、痛哭着扑向琉璃,“我的好女儿啊,你如今这样是在诛老父我的心啊!”

“唉!”窗外飘来一声叹息,隐隐有人影晃过。

我迅速地追了出去,眼前所见好似一道闪电激过我的身体,我浑身一震,所有情绪在大脑里沸腾开来。

那个瘦弱的身影、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我用颤抖的声音喊出那个我她的记忆里恍恍惚惚又分外清晰的名字:“阿灵!”

我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与梦境相通的激动,还是恍然大悟后的失落?

那些日子里我夜夜闻听到的叹息,人们眼里、口中的鬼影,甚至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暴毙皆是与阿灵有关吗?若是如此,阿灵与这所屋子,以及这院里曾生活着的人们有着何等的仇怨呢?

“阿灵!”我再次唤起了这个名字。

四目相对的瞬间,阿灵却好似受到了惊吓,她的身体一个激灵,面色变得紧张、慌乱。

我却只剩下了激动,我激动至极,我感觉自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只差那一步!阿灵近在咫尺,我只需靠近阿灵,听阿灵述说缘由,便可以得知一切。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去死吧!”

我回头,却见那王管家手执火炬,在火光中狰狞地咆哮:“所有妖邪鬼怪,所有不公的世道一起毁灭吧!”

再看阿灵,却早已了无影踪!

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适才的阿灵是否真实的存在?

真实与虚幻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冲撞着。

浓烈的烟雾呛入了我的咽喉,我感觉有无数人正在向自己涌来,他们痛哭着向我索要公道。

我猛地咳嗽起来,我的泪水顺着眼眶流了出来,我却大笑了起来:公道?谁来还我的公道?谁来还阮汐的公道?去你的公道!

我毅然决然地跨身上马,飞速离开。

“火!”

人们惊呼着!

我回头,看到云府的方向已被熊熊烈火吞噬。

我勒紧了缰绳又渐渐松开。

木匣子里的绣花针再次映入脑海,我想起慕楠的话语“若是他日你的心难以硬得起来,便去看看它们!”

我抬头,将泪水逼回眼眶。

原来,人心变硬了,灵魂却反倒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