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四百七十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李佑无言的将免职诏旨递给侍立在旁边的王彦女,又目送王彦女将诏旨呈进屏风的另一侧去,随即他默默的躲到蟠龙柱后。

果然,片刻之后,豪华的大理石屏风轰然倒地,所幸无人员伤亡。归德千岁的身影闪现出来,秀脸白里透红,有些气急败坏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内阁胆敢矫诏?”

李佑从抱柱后探出身子:“殿下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归德长公主蹙眉不语。她这妇人之辈也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对付李佑这样的人,必须要一棍子打到他彻底不能翻身才算获胜,绝不能给可趁之机。所以要罢官就全罢免,哪有免一半留一半的道理?

内阁胆敢矫诏…李佑感到长公主下意识说出的这几个字中信息量很大。

如果她是受到谣言影响,应该会有“是谁乱传谣言”的反应。但现在她却怀疑内阁矫诏,说明在她的认知里,太后的原本批红应当是罢官,而不仅仅是免职,所以才下意识怀疑内阁草诏这个环节出了问题。

内阁会矫诏吗?显然不会。内阁若有不同意见,完全可以退回旨意,这叫做执奏,吃饱撑着才会冒大逆不道风险去矫诏。

短短瞬间,李佑根据归德长公主的前后反应,作出了猜测。

之前千岁殿下的得意,八成是认定她自己阴谋得逞后按捺不住。她能有什么阴谋?无非是力劝太后借机将自己彻底罢官,然后逢低吸纳,抄底把自己拉进少府。

想到这里,李佑吓出一身冷汗,他只是辞掉差使而已,长公主就敢下手彻底罢官?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简直太霸道无理了,以后须得吸取教训,对她绝对不能再如此冒险。

此刻的李大人尚不知道,当时归德长公主和钱太后都误会了,以为他真要辞官,起因不过是麦承恩的一个小小误解。

李佑继续想道,从结果来看,千岁殿下貌似被钱太后忽悠了,应该是钱太后还算遵守规则,只是表面上答应了罢他的官,而实际上没有照做…

再按宫中奏本流程猜测,说不定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和太后联手将千岁殿下忽悠了。

虽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机,更不明白钱太后为什么要忽悠归德长公主,但李佑立刻发现其中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如泉的灵感涌入脑门,好像自己的机会来了!一扇门仿佛已经为他打开了门缝!若错过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就不知道了!

抬眼看去,归德长公主还立在宝座前为自己的功亏一篑而懊恼,捏着免职诏书苦思冥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佑酝酿了情绪,缓缓走到归德千岁身边,长长的叹一口气,“唉….”

朱英娆听到声音,从沉思中醒过神,侧头瞥了瞥情夫,入目却见他神色中饱含着怜悯、同情、慈悲…

这很令她不适应,因为从来都是她如此去看待别人,而没有被别人这样看待过,天下有谁能怜悯她?

将千岁殿下的目光吸引过来后,李佑负手而立,轻轻摇头,嗓音低沉的吟道:“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前面七个字直接略过,归德千岁并不觉得自己薄命,但后面七个字,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句却像雷电劈过她的心头。

如果是平常妇人断然没什么效果,只会莫名其妙,但长公主是很聪明的女人,而且是很聪明的宫廷女人,又是正处于疑神疑鬼的时候,故而感染效果很好。

最是无情帝王家!朱英娆的脑中闪出了无数画面,堪称浮想联翩。

莫非这次是母后蓄意欺骗她?或者是故意做出不合作的意思?这种态度又代表着什么?表示出排斥心理?暗示以后的相处关系准则?

母后的动机又来源于哪里?归德长公主本不想去深思,但却自不由主的脑补出无数理由。

想要抢夺对天子的影响力?母后一直忙于国事,天子还是由她手把手教导的多,自然她对天子的影响力稍胜一筹。临近还政,母后现在对此有了想法?

担心她夺回司礼监掌印太监位置?这个位置重要性毋庸置疑,近几个月博弈中,她支持的吴广恩最终退了一步,将掌印太监让给了母后的亲信麦承恩,难道对方还不放心?

还是因为母后忧虑退养后的遭遇?亦或因为她厌恶娘家人而起了不满?也可能是麦承恩进献谗言?

如果母后没有心思,那她周围的人呢?新宁侯肯失去帝王权力的庇护么?坐不安席的麦承恩能够安之若素么?围绕在母后身边急欲争权的勋贵都是那么聪明的人么?

其实归德长公主从小英敏美丽,深的父皇宠爱,父女关系很亲密。但相较之下,母女之间就稍稍差几分了,当时钱皇后的心思更多的在幼儿太子身上。

之前十来年,长公主与母后的关系更是有所疏离,而且从内心里,归德千岁对贪婪无厌的钱家人很鄙视和厌恶。不过小柳儿降生后,倒使得母女间多了些亲密感。

倒不是她们没有亲情,而是这对天下最有权力的母女很清楚,互相敬而远之才是她们两个掌权者最不容易出问题的相处方式,亲密无间反而要坏事。天家人总是与常人不同的。

一个掌握朝政,控制内廷各衙署;一个打理宫中事务,看顾天子,同时渗透外朝。两边分工泾渭分明,多年来确是避免了矛盾发生。

此时长公主心中翻滚,而李佑只能陪在一边站着。若他能感受到归德长公主的所思所想,只怕也要大饱眼福,感慨其内容丰富,可是有很多宫闱秘闻、内廷密事的。

不过从那阴晴不定的表情里,李佑可以断定,自己大概已经成功了。

归德千岁从畅想中回到现实,淡然道:“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哪有如此严重。”

李佑当头棒喝道:“朱英娆!你可想得清楚,谁是应当有所提防的人,谁又是能真正帮助你的人?什么是你的眼前蝇头小利,什么又是你的长远全局之利?是我平步青云对你有利,还是拘于少府做盐铁司吏对你有利?”

绕了半天圈子,重中之重只在最后一句罢…以长公主的头脑,当然听得出李佑话外音——

就凭你我的关系,就凭本官这岁数,本官青云直上对你好处大,还是去少府帮着你赚钱好处大?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么?

长公主恢复了从容本色,注视李佑道:“我看你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

李佑嘿嘿笑道:“前年听赵天官说过,殿下在都察院中颇有几个听使唤的,可否引荐?”

言官代表着舆论风向,朝廷大佬谁不想控制住科道?都察院官员数量极多,在编一百多个,有心人总能找到机会插手其中,无非势力大小而已。

而且在都察院,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性,上下尊卑之分不像别的衙门那么明显,独立性极强,就是左都御史也没法彻底掌握局面。

李佑前年当分票中书时,就听时任左都御史的赵良仁说起过,归德长公主在十三道御史中暗暗控制有一支人马,应该是替天子储备人才。

“敢情你打着这个主意…”归德千岁微微沉吟,又对王彦女吩咐道:“上笔墨。”

“多谢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李佑抱拳低声道。殿外廊下还有侍候的宫女内监,李佑再兴奋也不敢高声调情。

虽然长公主对李佑的诚意嗤之以鼻,但她也确实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有些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囿于长久来的潜意识,她总将情夫当成一个有才干但没前途的生不逢时小官僚,只以为情夫到她身边做智囊助手才是物尽其用。

而事实上,这个情夫气运惊人,屡屡破旧立新,混到如今俨然也是个前途无量的小小明星了。

凭着两个超级大府的任职经历和五品佥宪的资历,他未来已经很广阔了,若干年后去谋取督抚、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比起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天子私署少府官职,对她的帮助要大得多。

不多时,笔墨呈上来了,归德长公主在旁边案几上,用纸笺写了几行字。又取出金印用了印,这才交与李佑。叮嘱道:“你可凭此文书,去见那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

李佑小心的将文书收好,心里暗喜,今天收获真不小,这下在都察院里不会势单力孤了。如果当言官,要么背靠大树,嘴炮极具威力,要么成群结势,蜂拥而上震慑力强大。

更重要收获的是,归德长公主这根天线又重新打通了。而且是一个肯合作、有见识的长公主,不是一门心思逼他这个大才去当少府少卿的败家千岁。

在京师中抹黑了这么几天,直到现在,李大人才感到前方终于有了亮光。今日自己当真是灵犀一动,随口几句挑拨离间就将长公主化为绕指柔了。

看着喜上眉梢的李佑,归德千岁对他的心思很一清二楚。但不能不承认,这个情夫今天又赢了。

她半是感慨半是警示的嗟然叹息:“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若我有败亡的一日,定是被你祸害的!”

谁是红颜?李佑苦笑道:“殿下言重了,本官当不起。”

长公主深有预感,自己从笼中放出了一头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