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把窦方和何欣送去美容院,自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电视。狗友打电话来,语气暧昧地问他,忙吗?彭乐说不忙。干嘛呐?看电视。狗友回过味来,笑个不停,“难道你被人抛弃了,在独守空闺?”彭乐恼羞成怒地骂了他一句,一边打着电话,又穿上鞋出门了。

在外头胡混了半天,回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了。在楼下时彭乐还犹豫了下,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嫌呢?他望着楼上发了一会呆,那里窗子是黑乎乎的,也许窦方根本就没回来。他停好车,上楼进了家门,先看见窦方的鞋,还有扔在玄关的包,他心里哦一声,没走。彭乐“啪”一声打开灯,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睡觉,他傻眼了一瞬,把对方肩膀使劲晃了一下,“喂。”

窦方揉着眼睛坐起来,她又换发型了,头发染回了黑色,长度到耳朵下面一点,两绺紫色的挂耳烫。这在彭乐眼里无异于有种改头换面、重头再来的意味,他心情又坏了,示意窦方把腿挪开,“你去**睡吧,我坐一会就走。”

窦方打个哈欠,她一动,粉红猫掉到了地上,看样子她是抱着毛绒玩具睡觉的,猫猫的身体被彻底挤扁了。窦方把猫猫拾起来抱在怀里,低头去找拖鞋。彭乐觉得她这种懵懵懂懂的样子像个小孩似的,他笑了一下,“你多大了,还抱着玩具睡觉?”彭乐只记得这只做工粗糙的毛绒猫是窦方和何欣从娃娃机里抓到的,并不觉得它有任何特殊的来历。

窦方一愣,她把自己的童年旧事稍加改造,胡编了几句,“姗姗姐以前有这样一个玩具,我刚到大姨家时,她把它送给我,后来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彭乐脸上的笑不翼而飞。他以前不爱听窦方提起她家里的事,但又必须承认,他俩的相识是缘起于此,回过头来再总结,彭乐不能免俗地认为他和窦方之间算得上一段“孽缘”。这让他有些伤感。他有点走神了,“对了,”彭乐把窦方叫住,平心静气地问她:“你拿一百万,到底想要干什么?”

窦方抱着粉红猫,挺直腰坐在沙发上,说:“孙江滔说,给他一百万,他就跟我断绝关系。”

彭乐嗤一声,“疯子说的话你也信?”

窦方信,“他原来以为能从你手里拿一百万,但你没给他。”

“我凭什么给他?”

窦方眼里又黯然了,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猫耳朵。彭乐盯着她的脑袋顶,在这瞬间他心头涌上很多种复杂的情绪,譬如无奈,愤怒,还有懊悔。彭乐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他最初的打算是要坚决远离孙江滔和窦方这些人,而不是一脚踏进这个烂摊子,把自己都搞得束手无策。他下了决心,换上那种生意场上跟人谈判的冷淡的语气,“我给你钱。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但对我来说也不难。上次说了,你可以用这个钱去国外读书,我相信孙江涛和吴萍也干涉不到你。你想这么干吗?”

窦方摇头,“我不喜欢读书,我读不进去,浪费钱。”

“就想给孙江滔是吧?那也行。我把钱给他,但是你们都要走,你,孙江滔和吴萍。你愿意跟他们走也好,愿意断绝关系自己闯**社会也好,再也不能回这个地方来,再也不能在我和张弛他们面前出现,你能做到吗?能做到我现在就打钱。”

窦方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她话没出口,就被彭乐打断了,“别扯谎,你们都搬走好几年了,突然跑回来,肯定没安好心。”

窦方僵住,过了一会,她执拗地说:“我不走,我和马跃说好了,要一起开店。”

“那我帮不了你。”彭乐往沙发上一靠,冷淡地拿起手机,“毕竟咱俩现在什么关系也不是。”

窦方怔怔地看着他,彭乐始终对她置之不理。“我要回去。”她赌气似的说。彭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窦方抬脚就往外走,他也不知ᴊsɢ道怎么想的,丢下手机,拽了她一把,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窦方吓了一跳,忙挣开彭乐躲到一边,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窦方皱起脸,“你不是好多女朋友吗,你要不去找她们吧?”

窦方那个躲避的动作彻底把彭乐的自尊击垮了。我真是犯贱!他心情糟透了,抓起手机,“你待这,我走。”窦方说什么也不肯,非说她现在就要回家,彭乐火了,“现在半夜,你怎么走?”窦方抓起外套,穿起鞋就往外跑,“我去住宾馆。”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彭乐觉得她的眼圈似乎有点发红,在他发愣的时候,窦方已经跑下楼了。我还管那么多干嘛?他扪心自问,在门口站了一会,精疲力竭地倒回**。

窦方没有去宾馆,她打了一辆出租到了车站。站在车站时,她反倒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凌晨等车的人竟然不在少数,他们是习惯旅途奔波的人,在长椅上东倒西歪,脸上都很安然。窦方去柜台上买了最早一趟的长途车票,距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

窦方不像别人有备而来,浑身上下的家当只有兜里的手机和钱包。她来到角落的一张长椅上,裹紧了羽绒服,低头用手机打游戏。等电量只剩一格时,她依依不舍地把手机收了起来,面冲着墙躺下来发呆。她的手又伸进兜里,把挤扁的粉红猫拿出来,揉一揉,放在面前。这只小猫在娃娃机里度过了一段无人问津的日子,绒毛依然干净柔软。

窦方和珊珊和毛绒玩具的故事,也不是完全胡编乱造,曾经孙珊有只半人高的毛绒大熊,让窦方羡慕不已,但孙珊没肯送给她。后来大姨把它烧掉了。她以为自那以后孙珊的痕迹会从生活中被彻底抹掉,还为此伤心欲绝。

“嘿,红头发。”窦方轻声说,揪了揪小猫的耳朵,“我亲亲你吧。”她突发奇想,悄悄地说,把小猫抓起来,对着嘴巴亲了亲。其实它的嘴巴是用线缝的豁口,简直像两撇滑稽的八字胡。和毛绒猫扮演了一会谈情说爱的戏码,窦方把它放回脑袋旁边,忍不住又把手机摸了出来。

窦方在犹豫要不要给张弛发个信息。他这会肯定还在睡觉。手指在键盘上戳了一会,她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我先走啦。”加上一个挥手帕的表情。然后她盯着屏幕,才过几秒,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窦方心里一跳,盘腿坐起来。

“对方正在输入中”中止了几次,最后张弛问:你现在在哪?

窦方两手抓着手机,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张弛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心里一慌,忙把手机塞回兜里。之后窦方在椅子上睡着了,梦中手机还在震,她被震醒时还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甜蜜伤感、却半途而废的梦,窦方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闹钟,要发车了。她慌忙把车票翻出来,检票进站。坐上座位后,窦方把车帘拉开,天还蒙蒙亮,她看见暗红色的车灯在眼前缓缓移动,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雪,暖气在耳边徐徐吹动。

座位猛地一震,有人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窦方愕然地看过去,见张弛脑袋往椅背上一靠,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同时汽车开始移动,张弛缓过气来,脱下羽绒服,里头是件T恤。她怀疑他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来了车站。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额头上还挂点亮晶晶的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窦方把脑袋转到一边,望着外头在晨雾中后退的街景。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掐了自己一下。

张弛还看着她,他也留意到她发型变了,“你是变色龙吗?”

“对,”窦方脑子里冒出来一句,嘴上立马脱口而出,其实根本没有逻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张弛笑着说:“你觉得我很黑吗?”

窦方睨了他一眼。他的头发黑,但皮肤白净,她以前觉得他闷不吭声,挺深沉,现在发现他也跟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两样,咋咋呼呼,洋洋自得,甚至可以说有点幼稚。而她自凌晨到此刻,都还在为彭乐的话而心思游移不定。窦方皱眉望着窗外,天亮了,大片雪花自灰白的天上黑压压地落下来,可以想象这将会是多么漫长而沉闷的旅程。

窦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家里,很复杂。”

张弛能猜到。“我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张弛找到她的手,握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都能承受。”

窦方想要倾诉的欲望汹涌而至。她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一口气提上来,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她嘴巴徒劳地张了半晌,“我,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车祸去世了,哦,我爸妈以前是当老师的,我大姨和孙江滔也是,他们一直挺严的,但是我从小就学习不好,珊姐比我学习好,她叫孙珊,是大姨的女儿,我在大姨家生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珊姐也出车祸了,”她刚开始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后来平铺直叙,“我大姨和孙江滔找人算了命,那个人说,本来我爸妈是要来带我走的,结果搞错了,珊姐替我死了。他说,孙江滔命中只有一个女儿,我来了,就把珊姐挤走了。” 窦方冲张弛笑了一下,“很搞笑是不是?他们是真这样想的。那时候孙江滔和我大姨都疯了,绝望的人会信这种话。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闹,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他们还给我改了名字,叫孙亦珊。可我跟我表姐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们想要把你当成孙珊,假装孙珊还活着,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张弛是见过孙江滔的,他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疯疯癫癫。

“不,孙江滔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想要钱,是我大姨,我觉得自从珊姐死了后,她就疯了。”窦方失神地望着前方,“孙江滔逼我假装孙珊,是有目的的。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转嫁成了仇恨,有一个人……”窦方仓促地住口,低下头。

“孙珊不是出车祸死的吗?”

“是出车祸,但是她在遇到车祸之前,跟一个人打过电话……”窦方艰难地开口,她总是吞吞吐吐,忽而又避过不提,“他们恨死了那个人,我一早就知道珊姐跟那个人的关系,还帮珊姐瞒着他们,所以他们也恨我。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仇恨,才让他们有了精神上的支柱,撑过了这几年。你不知道,人失去唯一的孩子是多么可怜,他们愿意恨就恨吧。” 她扯出一个笑,“反正我一个人,随便他们闹,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倒霉?”

张弛伸出胳膊,把窦方揽过来,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他嘴唇在她头发上碰了碰,然后皱了一下眉,她头上还一股药水味。他又拨弄了一下她耳朵旁边那缕紫发。无论他的生活多么像一潭死水,每次看到窦方,他的脑子都会瞬间活动起来,她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真实的、性感可爱的角色,譬如此刻她的黑发衬得脸上格外洁白柔美,简直像一个精灵古怪的日本巫女。张弛在她耳畔轻声说:“不,我觉得你特别漂亮,就算倒霉,也是个漂亮的倒霉蛋,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