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人的莅临成功把一个气氛迷离暧昧便于求偶的西餐厅变成了老少咸宜合家欢乐园。这餐厅极其洋派,所以不设包厢,长餐桌上摆着鲜花和雪亮的刀叉,东西两头的人天各一方,仿佛两国总统会晤。餐厅迎接贵客的一应陈设是欧式的,但贵客们呼朋引伴、旁若无人的架势是全然中式的。
彭乐心想自己简直是衰神附体,一面硬起头皮跟大家寒暄,“跟朋友来吃饭,对,啊?这两天没去哪啊,都在家待着了。”对于大家请他挪过去一起吃的邀请,彭乐很乐意,只可惜时机非常不巧,“我们刚好吃完要走了。”这时不长眼的服务员端着鹅肝和脆面包上来,被这混乱的场景搞得不知所措,便主动问彭瑜,要不要再加两个位子。
“加两个吧。”彭瑜说,“乐乐,叫你朋友过来,人多热闹嘛。”
窦方原地不动,简直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彭乐比她镇定多了,他把她拉过来,跟大家介绍,“这是窦方。”窦方小心观察了一会,然后意识到众人对这个名字和她的脸并没有任何印象。起码表面上他们都非常开明,没有对窦方品头论足,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掠,便转移了,“小窦也坐,不要客气。”窦方默默在彭乐身侧坐下来,她好奇地瞥了一眼彭瑜。
显然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彭瑜的相貌最为漂亮,并且身材完全没有走样,她的话不多,以微笑为主,显得特矜持,只有在谈论到美容美体的话题时才热情高涨,“线雕要去日本做。别信以色列的机器,现在都成国产啦。”
四姑说:“怎么现在都去做那个,得多疼啊?我可一点受不了疼。”
大嫂不客气,“你哪是受不了疼,你是不舍得花那些钱。一把年纪了,还省它干什么呐?看你们三姐,年轻时就是兜里一块她能花三块,多潇洒。”
彭瑜面不改色,仔细审视四姑,“你最近见老了,”她指了指对方皮肉松弛的下颌骨,“得埋线。我下个月去日本,你去吗?”
四姑说我可不去,四姑的女儿何欣忙举手报名,“我去,三姨带上我。”立马引来亲妈呵斥,“不许去,你才多大?学校不上课了?”
青春美少女何欣握起刀叉,噘起嘴,开始左顾右盼,“小哥怎么还没来?”
“吃吧,”做主人的彭瑜发话了,“乐乐朋友也在,别等了。”
“咦,腾腾去哪了?”
“同学聚会。”
“没辙,现在都是同学比爸妈亲!”这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何欣不幸代替张弛成了众矢之的,她皱起脸。
“小哥的同学聚会特别没意思,都是男的,就一个女的胡可雯,她今年不会也厚着脸皮去吧?我特讨厌她,坚决反对小哥跟她和好。三姨,我有个闺蜜,她从初中时就暗恋小哥,她还写小说呢,自己是女主角,小哥是男主角,名字叫《警察叔叔你好坏》,逼我给她投了好多雷,搞笑不?”何欣热情地跟中年妇女们推销网络言情小说及其美女作者,“啊,挺漂亮的,现在还单身。没问题,下回吃饭我叫上她。你说性格?挺活泼的,反正肯定比银行那个,额额。”何欣半句话噎回去了,她冲彭乐挤挤眼睛。为掩饰尴尬,何欣一扭头,看到了救星,“小哥来了!”
刀叉和盘子撞得一阵乱响,服务员继续加椅子,这支吃饭队伍越发壮大,附近桌上的小情侣们只好委屈地再次往角落里挪移。大家都招呼张弛快坐。张弛把外套给服务员,在彭瑜身边坐下来,一抬眼,和窦方视线撞在一起,他顿时定住了。
彭瑜看到儿子来了,从医美的狂热爱好者回归慈母角色。掸了掸张弛肩头的雪粒,她问:“怎么晚那么久,雪下得大吗?今天聚会都有谁?”
张弛回过神来,敷衍着应了一声,又看了彭乐一眼。
“吃饭别看手机。”彭瑜把手机从他手里抢过来,放在一旁。张弛记得昨天窦方脸色很差,现在好多了,也许是化了妆,嘴唇上红通通的。她和这家人凑到一起是张弛万万没想到的,他在错愕之下针对别人的提问都回答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转到了胡可雯身上,张弛觉得这个名字异常陌生和遥远,他拿起刀叉,有些不耐烦地说:“没看见她。”
“乐乐什么时候结婚?”问这话的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彭乐心里叹口气,脸上笑笑的,“急什么啊?”
“早点结,别跟现在北京上海的年轻人一样,拖到三四十,越拖越不想结。小窦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窦方冲对方一笑,故意说大了三岁。
“哦,跟欣欣同岁呀。”
何欣见时机到来,赶紧放下刀叉,碟子里的头菜只是假模假样地拨了两下,“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抓起包就想溜。“欣欣,菜都没上齐呢。”众人诧异,何欣的妈瞪了她一眼,“没礼貌。”何欣表示不满,“小哥有同学聚会,我也有同学聚会呀。”二婶好奇地发问:“欣欣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呀?”何欣有些扭捏。大家顿悟她如此猴急的原因,纷纷表示叫她走吧,“改天把男朋友也带来。”何欣喜出望外,忙说没问题,她提醒彭乐,“哥,你说要请我们吃饭,别忘了哦。”
“没忘,单独请你,你赶紧走吧。”彭乐巴不得桌上的嘴少一张。
还好上菜的速度加快了,分餐制为众人省了一道互相夹菜、推三阻四的环节,吝于言辞的人得以在填饱肚子的同时,欣赏了一会舞台上的表演。在餐厅变得灯火通明后,长发青年的爵士乐也不对味了,最后献唱了一首中老年听众们喜闻乐见的《相约一九九八》,彭乐的爸则别出心裁地点了一盘饺子。“西餐厅能有饺子吗?”“餐厅没有街上有啊,不就是买回来装个盘的事吗?没有饺子不算过年。”彭乐的爸果然真知灼见,海参荠菜馅儿的饺子特别鲜美。彭乐的妈隔着两个座位问窦方,“吃得惯吗?”窦方说吃得惯。
“家是哪的呀,小窦?”紧接着又来了个问题。
窦方抬起头,对方家常的谈话中带了点打探的味道,看似随意的目光亦在不断估量着她这个人。窦方顿时胃口全失。张弛拿手机在旁边打电话,目光则在窦方脸上停留了一会,他挂了电话,把外套拿在手里,“我也先走了。”
“你跟欣欣提前说好的吧?”彭乐很郁闷,怎么没人来换他下场呢?果然是有代沟啊代沟。
“都吃好了吧?吃好了一起走。”大舅发了话,大家都说吃好了,互相传递外套和提包,拖拖拉拉地往外走,这时不外乎有人掉了手机,或是有人还在洗手间,等到集体走出餐厅时,被冷风灌进脖子里,都不禁打个寒ᴊsɢ噤,“赶快上车,谁没开车?”
彭乐给他妈叫住了,“你先送我回去,你爸和三姨还有点事,让他们说事去。”彭乐不愿意,“你打车不行吗?”他看了一眼还在街边孤零零的窦方。结果给他妈蛰了他一眼,“你越大越不懂事了,还不如欣欣。”是借题发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彭乐皱起眉来,他现在的打算是对窦方的事情尽量低调,不要引起家庭矛盾。他无奈地跟窦方交待了两句,开车送亲妈回家。
窦方走在街上,一时不辨方向。离餐厅隔了一段距离,有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在道边行驶,对方忽然按了一下喇叭,窦方疑惑地看过去。张弛把车窗降下来,他打开顶灯,看着窦方,“我送你。”
车里没有别人。她看见车里有个印花的纸抽盒,一小瓶香水,张弛从副驾座椅上把一个坤包还有一团丝巾丢到了后排。窦方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她猜测这应该是彭瑜的车,所以在座位上很规矩地收腿收脚,没有乱碰,心里想:张弛的妈比他阔绰多了。她不由别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在车里没有穿外套,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衫,手腕上有只苹果手表。
张弛把车重新启动,“去哪?”
窦方此刻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彭乐的具体地址。“你知道彭乐家在哪吗?”
张弛当然知道,但他摇头,“我不知道。”
窦方傻眼。她不想打电话去给彭乐,知道那样会引来彭乐他妈一连串的盘问。她对彭家的人总怀有一种畏惧和提防的心理。她泄气地说:“那你随便把我放哪吧,咖啡厅,电影院,或商场,都行。”
张弛不置可否,往前开了一段。窦方想到在餐厅时他和七姑八姨在一起,话不多,人也蛮彬彬有礼,深得长辈青睐。他和彭乐不一样,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许私下里有那么点调皮捣蛋,是个会让表妹闺蜜暗恋的那种男同学。和她更是天壤之别。
窦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没事。”
“知法犯法啊?”
“对。”
彭乐听到这话该炸了吧?窦方在胡思乱想。她的思绪总不由自主回到小年夜那个晚上,或者更早一点,在风情理发店。张弛到现在还不知道,她那时在理发店里上班,连着两个月每天看见他自理发店门前经过。她对派出所的工作时间表简直烂熟于心,并认为他的生活枯燥无比。直到有天他留意到了她,她那时心里扑通跳了几下。
她很想继续那天的话题说下去。
可张弛没有再提起这一茬。期间他接了个电话,张弛没有用蓝牙,是拿起手机接的,窦方听到他说:“现在没空,再说。”她想也许是高中同学或大学同学的邀请,但听不出来对方是男是女。张弛很简短地把电话挂了,窦方扭头一看,车子停在宾馆的门口。
窦方有一瞬间不确定张弛的意图。听他问这里行吗, 窦方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今晚不住宾馆。”
“你想睡在车里?”
“彭乐一会会找我的。”
张弛转头看着她。这时“咔”一声轻响,他锁了车门,刚把身体凑过来,苹果手表上屏幕闪烁起来,是蓬蓬的电话。两人都有些错愕。张弛把电话接起来,声音还比较平静,“干什么?”
彭乐如有神通,“你在哪?”
“我在开车。”
“你看手机。”张弛看到刚才何欣给他分享了个地址。“去这吧,我说抽空吃个饭得了,何欣这家伙非要我请她去蹦迪,操,她可真不客气。你先开车去,我去接窦方,她的电话半天打不通。”张弛是开的免提,窦方忙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才意识到自己刚上车,就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她有些手慌脚乱,怕彭乐再打过来,忙回复信息:我打车来。张弛瞟了她一眼,他有意避免去看她的手机,但已经大致心知肚明,他把车子驶离了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