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从来没意识都找个正经工作如此艰难。
马跃发动各路亲戚同学,帮她联系了不少活,包括公司前台,幼儿园阿姨,复印店小妹,窦方每次都乘兴而去,铩羽而归。后来马跃脑海里灵光一闪,说:你不如去当公厕收费员吧。“那个活清闲,手机随便玩,就是臭一点。”窦方叫他给她滚远点。窦方很有自知之明,学历经验她统统没有,敦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品质跟她也不沾边,事到如今,只好靠脸了。于是她踢开马跃,两手空空,只带着一张脸,去附近一家颇为高档的海景餐厅面试。事实证明,只有在酒足饭饱的人眼里,美貌才是种资源。在她告诉经理,自己也有餐饮业工作经验(穿肉串)之后,经理当即拍案录用了她,给开一个月两千五百块的工资。
这对窦方而言,无异是种事业上的突飞猛进。海景餐厅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玻璃光洁,地板锃亮,可惜价格死贵,除了旅游旺季,店里简直门可罗雀。以至于老板如何支付得起几十号服务员的工资,都是一个迷。ᴊsɢ窦方可不在乎这个,比起从前,这份工资赚得可谓是轻而易举,这让她难免沾沾自喜。
近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在下班时看到晚霞,好像大片的橙红色被肆意地涂抹在墨蓝的画布上,绚烂得酣畅淋漓。她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去公共浴室里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路灯刚亮起来,好像挂在天上的一只只眼睛。窦方耳朵眼里塞着耳机,慢慢地走在校园的路上,不时东张西望。深秋的晚上,外面行人稀少,这让窦方觉得整个校园独属于她,假如她想要回到过去,或是前往未来,只要打个响指,就可以穿梭时光,万物变幻。
快到宿舍楼时,窦方停下来,这里有个不大的球场,一半立着篮球架,一半拉着羽毛球网。场边有两条长凳,上头扔着外套、书包、水壶之类。有两三个人在打篮球,还有个年龄成谜,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学生的高领秋衣男,在绕着球场倒退小跑。看他那昂首阔步,胸有成竹的样子,应当是这球场上的常客了,并不担心会有篮球从天而降,砸中脑袋。
篮球无声地滚到了脚下。有个男生在篮球架下,嘴巴张合了几下,又用手比划,窦方没有动,对方跑过来,打量着她,从她脚底下把篮球捡走了。而另外一个人则在篮球架下等着,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路灯的光自背后不远处射过来,显得脸上黑咕隆咚的,辨不清神态。但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并且转头往场边看了好几眼。和对方互相传了两下球后,他把篮球丢开,来跟窦方打招呼,“最近怎么样?”
窦方早就认出了张弛。在他走过来时,她把耳机摘下来,这才听到不远处篮球一下下砸在地上,通通的闷响。她皱着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对方认错人的样子,“你是谁啊?”然后便把头扭到一边。
张弛不意外,他一向觉得她有点蛮不讲理,知道自己在水库那天把她得罪了,他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结果他心不在焉,才把篮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起跳投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像失控的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滚落窦方的脚下。队友只好再次跑来捡球,他一起身,见窦方不再戴耳机,就不急着走了,开始油腔滑调,“同学,这个球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
“我看是你们球技太臭了吧?”
“咳,也不能这么说,打球嘛,得看配合。我自己的技术还是可以的。”男生把球抱在手上,见绕场慢跑的秋衣男又过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秋衣男一边熟练倒退,眼睛看看男生,又笑容可掬地看看窦方。这时窦方基本可以确定,秋衣男是个颇具八卦精神的男老师。这种老娘们似的偷窥行为是男性青少年们所不屑的。而打球的男生显然误解了秋衣男的眼神,冲远去而频频回首的秋衣男偏了偏脸,“你男朋友?”他以为只有老大爷才热衷于倒退跑,心想,这人也太矬了吧。
窦方说不是。男生表示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同学,竟然单身,岂不是暴殄天物吗?窦方余光看见张弛没了篮球和队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在考虑着,是再等对方一会呢,还是直接回家,所以眼睛一直看着窦方二人。窦方略微显得有些哀伤,对男生说:以前有过一个,被我给甩了。“为什么呢?”“这人太自私了,从来只顾自己爽,床品不行。”靠,这也太奔放了吧。男生瞠目结舌,脸也红了。窦方在他跟前胡说八道,觉得特别有意思,她继续口无遮拦,“还脚踩两条船,简直是渣中之渣。”“的确。”“后来,他就死了。”“呃,这,有点可惜啊。”“不可惜,”窦方对他嫣然一笑,“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一整片森林。”男生简直有点招架不住,同时又觉得美女思想开放,性格豪爽,应该非常容易拿下,便积极地邀请她,“你在这看了好一会了,你也会打篮球?”窦方说不会,对方更高兴了,“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们学校大一必修篮球课,你肯定上过吧?”窦方想了想,她在高中时上过篮球课,“学过三步上篮。”男生说:你上一个给我看看。
窦方放下洗澡篮子,抱着篮球走了两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这架势就不行。”颇有当教练的架子,心里却打着小算盘:肢体相撞,应该很快能撞出**,他指挥窦方,“你试试从我手上抢球。”窦方一个黑虎掏心,上来夺走篮球,“哎,注意动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领子,不能抓脸,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点尖……快快,球落地了。”窦方飞起一脚,男生哀嚎,“大姐,这是篮球,不是足球喂!”
篮球好像长了眼睛,径直朝张弛飞去。张弛异常敏捷地躲过了篮球,但他没想到篮球后面还跟着一只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脸上。
一只拖鞋还不至于把张弛砸晕,但他早已经忍了半晌,此刻心里的火蹭的起来了。窦方有点忐忑,用一只脚跳到张弛跟前。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刚才那个场景真的有点滑稽,“你怎么不躲开啊?”因为极力忍着笑,她看起来有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弛掀起一边眉毛盯着她,声音有点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窦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玩不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爸爸我都玩得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人一旦口无遮拦起来,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其实在她心里,仍认为张弛是个好人,并且她受过他的很多帮助,她也不想显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毕竟他俩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过“两夜情”。果然张弛听到这句,眉毛一拧,脸上露出很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窦方愣在那里。张弛随即变得面无表情,从长凳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赵忆南和朱敏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窦方既使躺在围帘里,也觉得心烦。她又扯开帘子,走下床,来到阳台。此宿舍楼离小球场很近,因此在阳台上可以隐约看见在篮球架下晃动的人形。窦方靠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耳畔还能听到那一阵篮球触地发出的通、通的闷响,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后没多久,窦方在餐厅里偶遇了彭乐。原来老板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请,政府接待,海景餐厅是个合适的场所,因为可以坐在整面的落地玻璃前,面对着蔚蓝大海,向贵客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时令物产。彭乐来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这么一揣测,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包厢,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二人不期而遇,窦方拿不准他是否还为拖鞋事件而记恨她,只好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弛看了窦方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这让窦方有一瞬间的警惕,民警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接着她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听到彭乐跟众人介绍,什么“重本毕业”啦,“从小就聪明”啦,“在单位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啦,窦方切一声,做个鬼脸,心里说:还有“虚伪的渣男”啦,“精虫上脑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头玩了一会手机,窦方又被叫回包厢,双手交叠,靠墙站立,充当摆设。她不时斜睨一眼角落的张弛:还有“只会埋头吃饭的渣男”啦。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分局的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来来,菜来了。彭总尝尝这个。”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 “别了。”彭ᴊsɢ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彭总对亲戚真没得说。”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谁让咱是亲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