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动作轻缓, 目光温柔,深邃的眸子里含着些看不懂的东西。
那东西像着了火,烫得阿黎微微不自在。
阿黎别过眼,但随即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转回去看容辞的神色。
可此时, 他眸中已经干干净净, 变得跟往常一样。
“容辞哥哥, ”她再次试图起身:“外头雪还大吗?”
容辞抽回手,将她扶起:“雪停了。”
阿黎也掀帘子往外瞧了瞧, 入目之处, 天地一片雪白纯净, 令人看了不自觉欢喜。
她唇角翘起:“总算不用每天早起去书院了,接下来我能在家中偷懒一个月。”
容辞莞尔。
小姑娘笨拙地掩饰她的不自在, 适才她脸上透出些微羞臊之色也被他清清楚楚看在眼中。
渐渐地, 他心情愉悦起来。
“每日睡懒觉么?”他问。
阿黎昂起秀气的下巴:“难道不行么?冬天最适合待在暖和的被窝里睡懒觉了。”
而且还特别适合看话本。
当然, 这是她闺阁中的秘密,不能说出来。
没多久,马车进城, 入城后沿着中央大街行至城东, 便也到了京城达官贵人们的区域。
襄阳侯府就在其中。
宋缊白已早早出门去上朝了, 只戚婉月一人站在门口等女儿。
戚婉月如今三十多年纪, 可这些年保养得宜,又酷爱穿衣打扮, 看起来仍旧跟二十多没两样。
她今日一身浅紫折枝花卉褙子,下身配了条素色长裙, 清清爽爽地映着周遭白雪,颇有些惊艳。
“娘, 我回来了。”阿黎高兴地走过去。
“哎......小心些......”
话才说完,就见阿黎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倒。
所幸容辞眼疾手快,上前两步扶住她:“地上结冰,慢点。”
门口人来人往,雪被踩得扁平坚硬,有的还结成冰,走在上头确实容易摔倒。
阿黎讪笑了下,站直身子这才缓慢走过去。
戚婉月牵着女儿,对容辞道:“世子一早赶去接人实在辛苦,若是不忙进门吃杯茶吧?”
容辞忖了忖,应道:“好。”
待进了正厅,阿黎回屋收拾行李去了,而戚婉月与容辞坐着喝茶。
“宋姨,”一盏茶下腹,容辞问:“您可是有话与晚辈说?”
适才在门口,他就见戚婉月欲言又止,想来有事要跟他谈。
果然,戚婉月将下人们挥退,然后道:“其实......是关于你们的婚事。”
“你母妃已经跟我说了。”戚婉月道:“上回她与你谈婚事,你言之不急,许是此前因镇国将军的事费心神。”
“但眼下镇国将军的事已经结束,我想听听你内心的想法。”
睿王妃跟戚婉月说容辞因为镇国将军的事忙,不急成亲,这话戚婉月是不信的。
容辞是何人?若说她以前不知容辞的本事,但这些年看多了也清楚了。
镇国将军的事再忙也断不会影响成亲,何况还不是当下成亲,而是将婚期定在明年。
原本以为,容辞年纪不小,该是着急成婚的。却不料,他态度不甚热络。
戚婉月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找容辞好生谈一谈。
倒不是她急着嫁女儿,而是担心若这里头有变故,早些说清早些好。
容辞与阿黎从小有婚约,这些年两人相处亲密得跟兄妹似的,戚婉月是怕容辞在成亲上没那方面的心思。
又或者,容辞际遇其他女子心生爱慕,有意另娶。
无论哪样,戚婉月皆不会怪罪。毕竟男女情爱之事谁也说不准,非先来后到也非父母之命,而讲究个缘分。
容辞若真有爱慕的女子,戚婉月不会纠缠,反倒愿意成全他们。
可容辞听了这话,斟酌片刻,说:“宋姨,晚辈此前确实忙,成亲之事......”
他想起今日在马车上阿黎的表现,心下无奈。
他的阿黎还未通男女情爱,不若......
“再等等如何?”容辞问。
戚婉月听了,以为这是他委婉说辞。
她直言道:“若容世子有为难之处倒不妨说出来,我们是通情达理的人家,自然不会阻拦。”
容辞一听,就知道戚婉月误会了。
他正欲开口,那厢戚婉月又说道:“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而阿黎翻年后便十六,若是早些解除婚事还能......”
她话未说完,容辞起身长揖:“宋姨,晚辈并无其他心仪女子,晚辈从小心仪的只有阿黎一人。”
容辞素来沉稳不露声色,此时他满脸认真,倒是令戚婉月怔了怔。
容辞继续解释道:“晚辈之所以认为婚事不急,其实不是因为朝堂事多,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
他语气几丝无奈:“阿黎还小,在男女之事上并未开窍,晚辈想再等等。”
闻言,戚婉月恍然大悟,随后哭笑不得。
“原来如此。”她笑起来:“我倒是忽略了这事。”
“这也怪我,此前因着她在静香书院读书,怕扰她学业,便一直没请嬷嬷教导。如今听你这么说,也是该请个嬷嬷回来了,倒是希望还来得及。”
希望还来得及......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两人成亲的事定下,在成亲之前,请嬷嬷教导阿黎。
容辞自然不会反对,他再次作揖:“多谢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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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将军府。
贺柏舟刚下朝回来,面色不大好。
“爹,”贺玉卿从演武场回来,大冬天,他穿着件单薄短打,还全身是汗。
他问:“离京的事,皇上怎么说?”
贺柏舟正为此事烦恼。
他今日上折子,年关将近欲回北疆。然而,皇上居然当庭留他在京城过年。
皇上要留他,他不敢不从。可留在京城意味着什么,贺柏舟心里明白。
“你母亲呢?”贺柏舟问。
“适才宫里着人送年礼来,母亲正在清点入库。”
贺柏舟意味不明地低语:“动作倒是快。”
“皇上这是何意?”贺玉卿隐隐猜到,问:“难道不想让我们离开?”
贺柏舟点头:“皇上留我们在京城过年。”
贺玉卿冷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哪是留人,分明是扣人。”
“先将父亲扣在京城过年,年后再找些其他理由继续绊住父亲,看来他是不打算让我们活着离京了。”
贺柏舟道:“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圣上旨意不能违抗。”
“我们不能违抗,但总有能让他收回成命的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贺柏舟问。
“我没有,但有人一定有。”
容辞心机深沉,从贺家军回京时就已经谋划拉拢他贺家,皇帝扣人这事又岂会没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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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辞自然有对策,且早在几个月前就谋划好。
皇上留贺柏舟在京城过年,贺柏舟老实领命,而且回府后还立即命府上管家着手准备过年事宜。
采买年礼,制作年糕,还请京城最好的制衣坊给阖府上下做新衣。
大有在京城好好过年的意思。
然而,就在腊月中旬,北边突然传来敌军进犯的消息。
北边尧城原本是一座小城,此处偏远贫瘠,却混居着各国族人。因此,每年都会发生烧杀抢劫的事件。
朝廷曾派官府去治理过,可当地民生混乱,沉疴旧疾难以清理。去的官员不是死就是伤,人人都不愿去那里做官,这些年来形成了无官府管制的情况。
所幸这地方是个小城,除了杀人闹事,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管。
不料今年,一只残余的匈奴军队将此地当做突破口,一夜之间侵占尧城,还将周边的几个城镇控制。
战事突起,众人猝不及防。
“匈奴残军?”
彼时,明惠帝正在用膳,不可思议问:“哪里来的残军?不是都被贺家军打跑了吗?”
兵部尚书忐忑道:“贺将军击败匈奴时,匈奴逃了许多散兵。原先这些人逃往北边去的,可现在不知为何突然集结起来,竟有数万之众。”
明惠帝顿时撩下筷子,面色铁青。
殿内服侍的宫人们个个跪下来,大气不敢出。
兵部尚书也胆战心惊。
贺柏舟半年前才大败匈奴,原本以为把这些人打老实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敢卷土重来。
他小心翼翼道:“皇上,匈奴人善战,且野心勃勃。上回败在贺家军手中,估计是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是人都要休养生息。十万贺家军重挫匈奴近二十万人,这等惨败局面居然还敢重来。皇上......”另一官员道:“会不会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有什么阴谋?
说是匈奴残军,明惠帝当然不会信。
匈奴再凶狠再野心勃勃也不可能短时间内集结数万人,而且还是在他扣留贺柏舟之际。
这当中说没有睿王府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明惠帝气的,不是匈奴残军进犯,也不是贺柏舟扣留失败。而是......他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事,到头来却是为睿王府作嫁妆。
心里,就悔得不行!
少顷,明惠帝突然呕出口血来。
太监总管张德芹见状,大惊:“传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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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再次进犯,不管外界如何猜测,但尧城被夺是事实。而北边是贺柏舟镇守之地,北方起战事他不能不管。
是以,当贺柏舟上奏请命时,以尹绍歆为主的一些官员纷纷附议。
明惠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如水,却不得不准许贺柏舟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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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军离京的前一夜,天空又飘起大雪。
这场雪下得猛烈,鹅毛般的雪花在半空凌乱飞舞,没过多久,苍穹茫茫,天地只剩一片白。
阿黎趴在窗边赏雪。
过了会,凝霜在屋里喊她:“姑娘别看了,早些睡吧,明日不是约了许小姐逛街吗?”
阿黎叹气道:“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出门,若是还是这般大雪,恐怕要推迟了。 ”
说完,她正欲回去歇息,然而转身时不经意瞥见个身影。
她立即转头,仔细看了看。
对面游廊下,一人披着玄色大氅站在那里,他身姿颀长,沉默安静。
庭院落雪纷飞,阿黎瞧不清他模样,但清楚他正在看她。
“容辞哥哥?”阿黎狐疑地出门,提着裙摆拐过游廊,可走到对面看清来人时,她愣了愣。
“怎么是你?”
来人是贺玉卿。
贺玉卿将她脸上的变化看得分明。
她以为是容辞,欢欢喜喜地跑来,但瞧见是他,脸上的笑瞬间凝滞。
“你来做什么?”她黛眉微蹙,语气不大好:“大半夜的,你闯我的院子不觉得无礼吗?”
贺玉卿掩下眸中的落寞,啧了声:“我来就是无礼,若是容世子来就有礼了?”
阿黎一噎,强行道:“那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贺玉卿懒懒地说:“他不也是外男吗?虽说你们有婚约,可还未成亲。”
阿黎不想理他,觉得在自己家里见到贺玉卿怪怪的。
“你快走吧,”她撵人:“万一被人发现,我们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贺玉卿勾唇:“你怎么知道我正有此意?”
“什么?”
“我今夜来就是要坐实我们的事。”他气死人不偿命地说:“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阿黎目瞪口呆:“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我跟你清清白白关系比豆腐还纯洁你可别乱说。”
贺玉卿低笑起来。
他这人长得好看,这一笑满面生辉,妖冶勾人。
阿黎不得不承认,若非她从小就被容辞的美貌练出定力,恐怕还真招架不住贺玉卿这个妖孽。
“你若有事就尽快说,若没事赶紧走。”阿黎道:“我婢女还在屋子呢,若她出来发现你夜闯我家,届时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贺玉卿不以为意:“区区几个护院能拦得住我?”
他来时还发现不远处有暗卫把守,想来是容辞安排的。可那又如何?他想来就来,谁也拦不住。
阿黎见他如此张狂,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贺玉卿突然开口。
阿黎停下:“我听说了,北边起战事,贺将军要回去打仗。”
她敬重贺大将军,既然明日就要走,便也懒得计较贺玉卿这点冒犯了。
她转身,真诚地说:“我敬仰贺将军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虽一直没机会见其本人,但忠心祝愿贺将军此战旗开得胜。”
想了想,她又道:“也愿贺公子一路平安。”
贺玉卿面上吊儿郎当的神情逐渐消失,隔着雪夜定定望着她。
“宋槿宁,”他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阿黎气怒。
这人说话不到两句就开始不正经。
“你喜欢也没用,”所幸她也习惯了贺玉卿这副没正行,说:“我不喜欢你,而且我定亲了的。”
贺玉卿笑了笑:“正因为你定亲了,我才觉得遗憾。”
他眸色突然暗淡下来,说:“我从小就有个遗憾,如今来京城见到你后,你变成了我第二个遗憾。”
想上战场而不得,喜欢的姑娘另有归属。
贺玉卿觉得,这日子真他娘的没滋味!
“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他突然抛了个东西给阿黎:“这个给你做纪念吧,别扔了,小爷的东西值钱得很。”
阿黎慌乱地接住,不屑地嗤了声。
她张口想再呛他两句,可还未等她说话,贺玉卿足尖一点,倏地飞身不见了。
来去悄悄,宛若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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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巷,书房。
容辞视线落在书上,耳边静静听暗卫禀报。
“贺公子待了约莫一刻钟就离开了。”
“两人说了什么话,属下没听清,但兴许是辞别之言。”暗卫说:“贺公子留了件东西给阿黎姑娘。”
容辞顿了顿:“她收下了?”
“......收下了。”
默了默,容辞点头,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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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
原本该安静的清晨,却隐隐人声喧嚣。
阿黎醒来,问凝霜:“今日有什么事?为何外头这般热闹?”
凝霜说:“姑娘,今日是贺大将军离京之日,百姓们都起来送行呢。”
闻言,阿黎愣了会神。
回想起昨夜贺玉卿来过,她突然下床走去桌边。
“凝霜姐姐,我昨日放在桌上的东西呢?”
“我收起来了,姑娘这会要?”
“拿来我看看。”阿黎说。
她昨夜胡乱接住了,原本想还回去的,可贺玉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她光顾着气贺玉卿那个登徒子了,倒也没怎么看东西,回屋后就随手放在桌上。
也不知为何,听见贺玉卿走了,他那些无礼的印象渐渐淡去,倒是想起他的好来。
贺玉卿此人虽狂傲了些,可心地不坏,到底是贺将军之子,骨子里还是仗义的,在书院时帮过她几回。
很快,凝霜把东西取过来。
她展开帕子,笑道:“姑娘委实大意,这么贵重的东西怎好随意放在桌上,万一哪个不懂事的进来摸走了,怪可惜的。”
阿黎视线落在帕子上,那是一枚刻着蝙蝠的弯月碧玉。
她曾读北疆地志时了解过,北疆百姓信仰月神,传说每个人的灵魂都会有祥瑞化身,若将祥瑞和月戴在身上,会得月神保佑。
是以,北疆百姓的习俗里常以各种动物和月做的图腾,孩童从出生起就会在贴身之物上刻印图腾,祈求一生顺遂如意。
而且,一人只有一个祥瑞,一生只刻一次图腾。
却不想,贺玉卿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给了她。
阿黎盯着弯月碧玉,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过了会,凝霜唤回她的思绪:“姑娘,你今日不是要跟许小姐出门逛街吗?快换衣裳吧,容世子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