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大道辅道上的绿化带。

苏拉站在杜荔娜身旁, 替她撩起头发,以免被秽物沾污。

这种事情,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律师三句半吗?

之前有任何迹象吗?

那个女的你认识吗?

确定要离婚吗?

啧。

思考半天, 苏拉只憋出一句话:

“你吐完没?”

杜荔娜捂着心口不说话。

她胃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的只是酸水。身体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通过排异来净化自身, 驱走所有的不如意。

“吐完了就起来, 这路边车不能停太久。”

“……”

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 从杜荔娜眼眶里涌了出来。

父亲去世的剥离感,肩上责任的压迫感,被枕边最亲密的人背叛的委屈,交汇成难以置信的痛楚。

而她现在, 和最痛恨恐惧的人在一起, **着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杜荔娜坐在马路牙子上, 号啕大哭。

苏拉只得长叹了一声, 坐到她身边,静静等她哭完。

很快, 便有穿荧光背心的交警叔叔骑着电动车路过:

“这谁的车?”

苏拉转开脸,装作没听见。

交警便没再询问,手速奇快地抄了牌, 在车前窗贴上罚单,又骑着小电动平稳地驶离。

杜荔娜还在哭。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苏拉自己显然不是水做的, 但杜荔娜可能是。

苏拉觉得胃里有点**。

她以后得在车上备一本案例精选。那样,再碰到类似现在的时刻,至少有东西可以打发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杜荔娜的泣声渐渐止住。

苏拉拧着眉看她:

“哭好了?”

杜荔娜用最后一张纸巾擦着通红的鼻头。

“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江世敏拥有危险的力量。你可以憎恨她, 提防她, 可面对面的时候,就是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思路走,信服她的道理。

杜荔娜忽然明白了一点,爸爸为什么要让苏拉回来。

29%的股权也好,41%的股权也好,杜荔娜这个人,在江世敏面前,就是座一击即溃的沙堡。

她抽噎着说:“如果爸爸还在,一定会觉得我给他丢脸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王子猷。

这就是为什么,她竟然会答应和苏拉一起走。

苏拉安静了一瞬:

“杜荔娜,人死了,就不在乎什么脸不脸的了。活人才在乎这个。”

“可是如果外面的人知道了……”

“那也是王子猷该担心王家的脸面。”

杜荔娜摇了摇头。

“不会的。大家会说,这怎么能怪他呢?那个娇滴滴又残废的小公主,对他来说就是个负担,甚至都不是个正常人。”

“什么叫正常呢?”

她活动着酸胀的脚腕,指指大马路上的车流:

“你看着路上的人,来来去去,哪一个敢说自己正常?人人都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假装正常。”

“我以从业多年的律师职业经验向你担保:欺骗、背叛、逃避、卑微、恐惧、伪装,这才是正常人。”

杜荔娜苦笑:

“那就是说,我不应该相信任何人。对吗?”

“你可以相信你自己。”

杜荔娜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在她心中,自己是世界上最软弱,最不可靠,最擅长逃避,最不值得信赖的人。

苏拉:“你今天,为什么不投票给王子猷?为什么投票给常老?”

“我……”

第43节

“王子猷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坦白?”

杜荔娜怔怔地想了一会儿。

没有几个女人,能在得知丈夫曾经背叛的同时,还选择把手中的权益让渡给他。

苏拉笑笑:

“杜荔娜,你没有你自己假装的那么天真,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乖巧。所以……”

“……想不想去干点坏事?”

白垩搏斗拳击工作室的老板莫兰是个拥有六块腹肌的前MMA运动员,门口最显眼的地方陈列着她在某个国际女子拳击比赛上拿到的金腰带。

工作日上班时段,两个擂台都空着,莫兰正窝在里间打游戏,前台小妹说苏拉来了,还带了一个小兔子。

莫兰摸了两瓶能量饮料就出来了。

果然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眼睛红肿,怯生生的,站立的姿势不太对。

莫兰跟苏拉打了个招呼:

“你妹妹啊?”

苏拉和小兔子的脸色都变了变。

然后苏拉介绍了一下:“这是杜荔娜,这是莫兰。”

杜荔娜向莫兰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打算伸手,手却被莫兰主动握住了。

“妹妹手真软。第一次打拳吧?”

她手上的肌肤很粗糙,掌腹和拳峰结着一层薄薄的茧。

苏拉:

“给扫个盲吧。她从小学芭蕾,运动基础不差,但是出过车祸,右腿腿骨骨折,跟腱断裂,做过手术。”

杜荔娜震惊地瞪着她。

她怎么能把这些说得那么平淡?

莫兰的回应,也很平淡:

“那确实适合拳击,对下半身要求小一点,不过姿势要标准。”

她拍拍自己的左腿:

“我这条腿,半月板撕裂,膝盖骨折,也做过手术。咱俩一人一条好腿,能搞个组合。”

杜荔娜:“……”

苏拉拎着包,拽着杜荔娜去换衣服。

女更衣室只有她们两人。杜荔娜低头:

“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干坏事吗?”

“是啊,带你来打架。”

“我不喜欢打人。”

“打我呢?”

“……”

“我给你当靶师。”苏拉说,“下次再打架,至少别挠脸了。”

杜荔娜板着脸:

“我没带衣服。”

“穿我的,有长裤。”

“我不适合运动。我是个残废。”

苏拉盯着她:

“你爸爸和我说过你的情况。医生说,你可以做任何运动,只是不能成为专业的运动员或者舞者。”

“不论是运动还是跳舞,我都比不上别人,何必学呢?”

苏拉脱下外衣,身体毫无遮掩地在杜荔娜面前**出来。

她的肌肤不够细腻,也不够白皙,色泽不够均匀,还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旧疤痕。

但她的胸部坚**挺,腹部平坦,肌肉结实有力,依然显露出一种粗粝的美感。

“人之所以要努力,不是为了比别人强,是为了比之前的自己更强。”

杜荔娜震了一震。

她没想过这一点。

从小到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设定好一个目标的,你达到,或者达不到目标。

而在车祸后,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目标。

苏拉扔给她一套衣服,衣服上沾染着她的气味。

杜荔娜依稀记得这气味。

她的衣服一直很多,多到衣橱里堆不下。那时候,她偶尔会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给苏拉,苏拉长手长脚,能把她的及膝中裙穿成超短裙。有的衣服,她穿了苏拉穿,她觉得苏拉穿得好看,又不舍得给,要回来自己穿。

那时候的她真蠢啊,觉得全世界都应当宠着她,不可能生她的气。

莫兰很耐心,为人也幽默,她给杜荔娜选了一双粉白相间的拳套,杜荔娜挺喜欢。

莫兰先教站姿,还特别针对杜荔娜的情况做了一些叮嘱,然后教了她两个基本的动作:前手和后手直拳。

接下来,就是要打中手靶。

杜荔娜从小就被教导,要当个“好女孩”,而“好女孩”的第一要义,就是不能给别人造成伤害。

暗搓搓地让人难堪,是可以的。冷漠和无视,是可以的。扮演弱者,让对方被世界谴责,也是可以的。

就是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攻击。

所谓“直拳”,简直违背杜荔娜的一切基本常识。

她的拳软绵绵的,犹豫而无力。

杜荔娜瞪着苏拉,绷带和拳套提醒着她受到的桎梏。她分明看得到手靶,却无法准确地击中。

她很不舒服,倒不是腿伤的缘故。她感觉到关节的僵硬,肌肉的迟钝,身体的坠沉,还有,好像有一片指甲断在了圈套里。

很多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身体属于她自己,像一把自动瞄准的枪,她想让它怎样,就能让它怎样。

她垂下了沉重的双手。

“没意思。我要回去了。”

莫兰有点尴尬,看了苏拉一眼:

“一开始都挺难的,再坚持坚持?”

杜荔娜摇头。

她不需要别人来提醒她,她的无能。

苏拉举着同色系的手靶,冷冰冰地望着她:

“杜荔娜,我站在你面前,你都打不中我。”

“就你这样,还想要公平?”

“……”

杜荔娜倏然挥拳,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她的目标不是手靶,而是苏拉的脸。

但苏拉灵敏地一闪,躲开了。

杜荔娜身体失衡,狠狠地摔在了拳击台上。

这一次她不等人扶,自己很快地爬了起来:

莫兰吓了一跳:

“是腰腹用力,不是整个人扑上去。”

莫兰调整着她的姿势,提醒她核心收紧,腰腹用力。

“注意力集中,抛除所有杂念。你就把前面这个人,当做你这辈子最大的仇人,狠狠出拳。”

杜荔娜死死地瞪着苏拉。

渐渐地,她忘记了眼前的人,忘记了王子猷,忘记了一帆,忘记了车祸,她的世界只剩粉红色的手靶,而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击中靶心。

杜荔娜再一次挥拳,终于稳准地击在手靶上,发出清脆而令人愉悦的响声。

苏拉甩了甩手腕,讶异地打量她:

“打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注:MMA , Mixed martial arts, 综合格斗

开始干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