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张大了嘴,一时有些弄不明白,一向以为,皇帝是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的。胤祥喃喃说道:“……那,我怎么办呐?”胤禛一哂,说道:“太子也摆不明这个理,他去澹宁居几次,想摸阿玛的实底儿,万岁爷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和邬先生计较,八月十五前要拼命挤一挤这群丘八,除了武、魏这几个人,别的人并不真穷,真的挤得差不多了,过了八月十五皇上也许就要说话了。”

“成!”胤祥找胤禛,就为讨这主意,将椅子扶手一拍起身来,正要拔脚走路,胤禛却叫住了:“忙什么?债务的事一旦看透,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羹尧,你把见万岁的情形说说,叫十三爷也一处听虙铮”

年羹尧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说道:“万岁爷没有说多少话,当时只有武丹在,万岁问了我当年在飞扬古军中当游击时,去陕西调粮,杀掉陕西总督葛礼的情形。我备细说了请天子剑斩葛礼的事,老人家听得很仔细,有时还看着武丹点点头……后来万岁又说桐城的差事办得好,替国家分忧,不枉了你主子栽培。又说,武老军门为国家出了一辈子力,名分上是君臣,其实他从不把这些人当奴才使,准备调武丹回京任直隶总督,如今晋封奴才做了提督,一尺阔的溪水,可以一跃而过,得好好学武丹忠心办事……”

“后来呢?”胤禛看看听得心不在焉的胤祥,问道。

“后来太子爷来了,万岁就叫奴才出来了。”年羹尧道,“恰出来碰上范时捷,要去八爷府辞行,说八爷请了个老道士叫张德明,最会看相,约奴才也去,奴才没答应,又遇上十三爷,就和爷一道儿来了。”

胤禛想起范时捷,不禁莞尔一笑,但这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说道:“你明日就上路了,我吩咐你几句话,你要记牢。”年羹尧忙起身垂手侍立,说道:“请主子训示。”“你还坐着听,虽说你是我门下奴才,我们还是亲戚嘛。”胤禛一下子变得异常随和可亲,满面笑容摆了摆手,说道:“你这个提督是朝廷的,去了之后要切实办差,带好兵,给朝廷争脸,也就给你的四爷挣了体面,这是最要紧的。二是不要和朝里阿哥随便来往,朝廷屡次下旨不许阿哥结交外臣,要有什么人找你,说什么话,你得如实禀告奏闻,要叫我知道。三是不奉旨或我的话,不必一趟一趟回北京,北京是是非之地,又值多事之秋,你的身份扎眼,回来多了一点好处也没有,府里你妹子有福晋、钮祜禄氏,还有我照应,你尽可放心,把家眷也带到任上,实心做事。你好,我们自然也好,有我,你自然好,荣辱损益全是一回事——我的这些话你可明白?”

“扎!”年羹尧原本斜签着身子坐着,“唿”地起身答应道,“奴才明白!四爷的话从来只吩咐一遍,奴才牢记在心!”

“去吧。”胤禛满意地点头一笑,“去见见福晋,辞别你妹子。到任后给我个平安禀帖就成。”

胤祥待年羹尧出去,也站起身来,伸欠了一下笑道:“我当万岁有什么要紧旨意呢!要没别的事,我回部去了,十几个硬头钉子在那边等着我去拔呢!”胤禛叹道:“好兄弟,方才年羹尧说的,没有一件与我兄弟无关。兄弟英雄豪气,只是太粗心啊!夜间扪心想一想,你就都明白了……”

年羹尧的消息一点也不假。朝阳门外八贝勒府西花厅,聚了一大群人,正等着名震京华的异能之士张德明。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是早已到了,王鸿绪、阿灵阿、揆叙一干人或坐或立,忐忑不安地等着去请张德明的任伯安。明面上说,他们都是来府恭贺胤禩荣进王爵的,但东道主八阿哥胤禩却一直没露面,只家下长随们穿梭般来来往往,将一盘盘细巧宫点摆放得齐整,配着荔枝、龙眼、苹果、葡萄诸时鲜水果,看去煞是鲜亮。众人却都无心品尝,有的吃茶,有的品橄榄,满屋里水烟呼噜噜响成一片,弄得烟腾雾罩。

“九爷,”王鸿绪就坐在胤禟身边,等得有点发急,燃着火媒子问道:“再有一会儿该掌灯了,怎么不见来?敢怕是这牛鼻子没有真才实学,不敢来了吧?”胤禟未及说话,旁边胤誐咧着大嘴笑道:“我素来就不信这些个。上回跟着八哥去潭柘寺,也碰见个装神弄鬼的,一男一女搂着亲嘴儿。四圈围着人山人海,说这对材儿在佛山不盏洯,佛祖见怪了,叫他们当众粘到一处出丑。我他妈的提了一条蜈蚣放在他们鼻子上,吓得他们‘妈’地一声就分开了……”说罢哈哈大笑。

胤禟架着二郎腿,端着杯子看茶叶泛沫儿,说道:“此类事有真有假。我原本也不信,上回大阿哥说,连三哥都请他相过面,这就蹊跷——三爷是何等样的道学,岂能轻易相信这些个?瞧罢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王鸿绪儒生出身,翰林清秘,只是好奇才来看看,心里对胤禩此举却大不以为然,冷笑一声说道:“我今儿就要看看这牛鼻子的能耐!招摇撞骗,连六部里的士大夫都给蒙了,又在阿哥里头闹腾!在这里玩把戏,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坐在斜对过的乾清宫侍卫鄂伦岱满脸横肉,油光满面,正和阿灵阿说话,听见王鸿绪说,转脸笑道:“别以为读了几句子曰诗云,就能参透天下事了!马仁道跟我说,他认识张德明那会还是个举人,张德明断他能考到二甲七名。初榜下来,却是第三名,正想着姓张的断的不准,临到殿试,考官见他的诗错抬一格,一下子降到第十七名,恰好取在二甲第七!你说相得准不准?”

正七嘴八舌议论间,帘子一响,任伯安急步进来,说道:“来了,怎么不见八爷呢?”胤禟一掸袍角,笑道:“少时八爷就来。张先生既来了,就请进来吧。”众人一齐张眼往外看,果然见几个长随导引,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沿着石子甬道闲步进来,众人便不说话。王鸿绪冷眼看那张德明,约有六十岁上下,鹤发童颜,步履健捷,穿着件八卦鹤氅,头戴雷阳巾,手里摇着一把羽毛扇,倒也似仙风道骨,只似笑非笑,漠然站在门口审视屋内众人。王鸿绪因冷冷问道:

“仙长不在山中修道,来这衣锦繁华丛中何事?”

张德明略一躬身,淡淡说道:“为布道而来。”王鸿绪喷地一笑,说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道人既通术数,不知有何神通?”张德明默默注视王鸿绪良久,说道:“居士,你方才说得好,要看看贫道的能耐,何以能在京师招摇撞骗,连六部的士大夫都蒙哄了去!贫道自幼生有异禀,长投明师,修五千言道德真经,通漆园庄周幽径,若无实学,也只好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说罢仰天大笑,众人无不悚然,惊愕相顾瞠目结舌。

“老道还真他娘有点门道!”胤誐见他这个下马威噤得王鸿绪脸色煞白,哈哈一笑起身拍拍张德明肩头道:“你先瞧瞧,咱们福分如何?”张德明转眼看了看胤誐,略一沉吟,说道:“你是十爷?燕颔猿睛、帚眉方口,原本是个将才,可惜这对贴脑耳另主福禄,两下一冲,没了杀气,带不得兵。十爷龙子凤孙,功名事业却无大成就,倒落了个寿字,九十四岁善终,原是个长寿阿哥。”胤誐不禁鼓掌大笑:“好好!我有钱有势,最怕短命,及时行乐一世也叫快活,你算搔着痒处了!”说罢推着张德明:“去去,给他们都看看!”

张德明略一点头,至阿灵阿身边,端详道:“君山根气正,土星明亮,位可至台阁,不用疑心。今明两年之内,恐防疾病,切须留意。”阿灵阿哂道:“这都是奉迎话,何足为奇!说有病,早寻郎中,不就结了?”张德明一边向前踱,口中答道:“规避疾病,转为囹圄之灾,反而得不偿失。”说着,已至鄂伦岱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侍卫,说道:“君不贪女色,胸无机械,令人可佩,才智有限,要凭附他人,方可有成。所谓‘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一边说,又回身笑谓王鸿绪:“君宰相身,祖德隆厚,除了阿哥,在座的位至卿相,仅君一人。只恐晚岁小过谪遣,君王虽欲起复,然命数已尽,奈何奈何!”

“我呢?”胤禟一直在旁边听,见张德明侃侃而言,因将辫子甩向脑后,仰脸问:“我问凶不问吉,请讲。”张德明一笑,说道:“九爷君子心胸,原该如此。按九爷戊唇月口,凤目蚕眉,耳轮如珠,原是极贵之相。惜乎鹰鼻权腮,略有破相,明堂气隐,心多杀机。恐防五十四岁有一小厄。譬如溪水,一尺之阔,举步可越,过得去,寿至八十,过不去,恐有不忍言之事。”说罢,略一沉吟,又道:“请九爷伸出左手,贫道再看。”

胤禟默默伸出手来,张德明略一看便道:“此乃玉井纹,佐理朝纲不必问了。此纹名曰‘天印’,却中道截断,不知府中可有杀婢之事?若有,即是此事妨了阴功。这与相面原是一理——我已知九爷何以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了。”胤禟脸上肌肉猛地一抽:他确有杀婢的事,倒也不为奸情。前年夏两个丫头在厨房拌嘴,搅得他午睡不成,起来就命都捆了,放在马厩旁晒太阳,看守的人躲了纳凉,丫头就中暑死了。这事一向也没理会,张德明一语道破,胤禟不由一阵懊悔,叹息一声道:“这是命蕭锃…”

正说得热闹,外边一群人,一色青衣小帽,长随打扮,都是一声不吱,鱼贯而入,一溜齐儿排在大书橱前。鄂伦岱一眼看见胤禩也是这般装束混在里头,不禁一愣。揆叙起身道:“这里边有一位是八爷,其余都是府里使唤人,请仙长观相!”

众人立时把目光一齐扫向张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