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八|两错认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杨二郎正本(一)

诗云: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只是贪**。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原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原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吩咐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

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够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像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岳庙里烧一炷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够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覆得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