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二)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要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作别而归。**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原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地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够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泼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
。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去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蹙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同;总是登临,苦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口里虽说,还怕**有些甚么推故。不匡**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吩咐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是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因。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待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其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申,没计奈何。**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嗔怪!”**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送吏典出了门,出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他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