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没作声, 只是拉了她的手:“梓潼跟我来。”
他带她去了后殿,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祭龛,里面有两副画像, 画上的男子星目剑眉, 很是英俊, 看着有些眼熟, 而另一幅画像上的少女则更加眼熟了。
谢期越看越觉得, 这画里的人生的很象萧琰的母后裕太后。
另外一副画上是先帝?看着又不大像。
可若要祭祀,为何在甘泉宫设个小像祭祀呢,谢期不明白。
“这不是我的母后, 这是废太子之母,废后赵氏, 也是阿直的祖母。”
谢期很疑惑,她知道这位废后赵氏, 因为先太子卷入五王之乱,先帝不肯原谅, 一定要置太子于死地,说他不堪大任,连带着生下太子的赵氏,人都已经死了,还被牵连废了皇后之位。
可她看着, 怎么看怎么像萧琰的母后裕太后。
“很像吧, 跟我的母后?其实不能说赵后像我母后,而是我母后像赵后,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母后才被父皇宠幸,且独霸后宫多年。”
谢期很糊涂, 听得一头雾水,但她听明白的是,裕太后竟然是废后赵氏的替身?
“父皇冷血冷情,自己去了也不放过后宫这些可怜的女人,包括我的母后,可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心爱之人的,便是他的元后赵氏。很可笑吧,他恨赵氏,她的儿子他也要杀,她的后位也要废掉,可最后跟他合葬,同如棺椁的,还是赵皇后。”
“我父皇强夺□□,还是自己的皇婶,终究他这一脉,也得了报应。”
萧琰为她讲了一桩旧事,昭烈帝与温皇后恩爱一生,三子一女俱都是温皇后所生,其中长女泰山公主便是谢期的曾外祖母。
三子乃是哲宗皇帝,时王和雍王,可这三个儿子,除了时王,哲宗皇帝和雍王子嗣都不茂,老雍王的爵位传到最后,是从萧氏宗族过继了一个孩子,便是现在的雍王,因并非昭烈帝血脉,拥兵自重,野心勃勃,与皇室嫡系并不亲近。
哲宗皇帝大行后,穆宗皇帝多年无子,不得已立了时王之子为皇太弟,本来这皇太弟当得好好的,谁知穆宗年纪到老居然老蚌生珠,有了儿子。
穆宗偏向亲子,如何愿意堂弟家的孩子霸占储君之位,自己亲生子反倒成了臣,便废了皇太弟的封,让这位堂弟仍做时王。
“皇太弟做了多年储君,自觉并无错处,却一朝被个奶娃娃夺了储君之位,一气之下便去了,父皇便是那位皇太弟的嫡长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不仅是皇位被夺,他自小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也被指给穆宗幼子做王妃。”
谢期却听却觉得可怕,这,这可是皇室辛秘,这样说给她听真的没关系?
“我父皇的性格睚眦必报,皇祖父做了多年储君岂能没有势力。”
萧琰顿了顿,长叹一声:“父皇暗中毒杀了穆宗幼子,对外说是他病死,顺利继承皇位,还强夺婶娘为妻,这便是他钟爱一生,却又恨了一生的元后,赵氏。”
“父皇那么爱赵氏,哪怕赵氏这辈子被囚深宫,从未爱过他,他也坚定不移要立赵氏子为太子,可后来坚持要杀太子……”
萧琰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太子并未他亲生儿子,而是赵氏与他那位小皇叔之子,赵氏瞒天过海,充作父皇血脉,父皇想到这么多年被心爱的女人欺骗,为他人做嫁衣,爱便转成了恨。”
“所以先帝才执意要杀那么贤明的太子,对萧直也不闻不问,任由他自生自灭,这才是真正原因。”谢期接过他的话头。
“你不是萧直的皇叔,你们分明是未出五服,血缘到了第四代的堂兄弟?”
萧琰点头,眼神复杂而无奈:“我的确想过,等我去后,将皇位交给阿直。”
“这皇位本就是我们时王一脉,夺了穆宗皇帝的,废太子贤德并无错处,阿直乃是哲宗皇帝之曾孙,穆宗皇帝之孙,本就应顺理成章继承这个位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谋朝篡位还抢夺□□的话。”
萧琰说的很慢,很慎重:“而且阿直他,与我政见相和,若我故去,一些政策在他手中能被贯彻到底,阿直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将来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太子的事,是因他不遗余力推行海阁老新政,得罪了士绅阶层,而那时,父皇尚且年轻,身强力壮,我那几个哥哥们,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诬陷太子大哥以压胜之术诅咒父皇,父皇又在此时得知,太子非他亲生。”
萧琰笑了笑,很是无奈:“父皇盛怒之下,废了大哥,又要一日杀三子,二哥三哥被逼无奈,只能谋反,这便是五王之乱的由来。”
“阿直生于皇室,却长于民间,年幼时过得很是孤苦,正因吃过苦,才知道底层百姓活的是如何不容易,他有一颗心怀苍生的心。”
“我原本想,把江山交给阿直,他来做个守成之君,皇位传回到哲宗皇帝血脉手中,也算归了正统,总比江山落到雍王之流手中更好。阿直只是性子有些孤傲,既自卑又极度自傲,太过敏感,猜忌心比起我那父皇,他的皇祖不遑多让,若是阿直心胸再宽广些,能容人些,不要那么偏激偏执,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我便是去了,也会放心。”
萧琰看得真是准。
萧直可不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对自己认可的臣子们有多好,便对不认可的有多坏,如棋子般利用,用完就丢,毫不可惜。
“那你现在改主意了?”谢期小声问他。
萧琰抬头看她,目光温暖和煦,如六月的阳光,让人软软的,暖暖的,想瘫在他怀中。
“是,我现在有了你。”
萧琰的身体,不知看过多少名医圣手,他并不是得病,而是早年中毒,救治不及时,拖垮了身子。
他的父皇前二十年励精图治是个好皇帝,可惜太长寿了,后三十年开始昏庸起来,对推行新政的海阁老起了猜忌之心,面对世家豪绅的威逼,放弃海阁老,让他成了平息愤怒的替罪羊。
越到老的时候,开始贪图享受,挪用军费修陵寝,成了昏庸的皇帝。
外面朝臣都知道他身子不好,作为储君,其实是不应考虑他的。
可父皇不管不顾祖宗基业,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一定要寻个跟五王之乱没关系,清清白白的皇子继位。
皇帝长寿,有时是把双刃剑,但一个英明励精图治的皇帝长寿,一定是好事,比子弱母强的儿皇帝,身子不好的短命皇帝要强得多,至少是能让大梁稳定的运转下去。
这个道理,谢期也懂。
“我总在想,若有一天我走了,谁还能护着你呢,我朝没孩子的嫔妃,即便是皇后,也成不了太后,过得也并不好。阿直会好好待你,尊敬你吗?你不喜欢阿直,得罪过他。”
“我不舍得把你一起带走,更不舍得让你过守活寡的生活。”
“若我们没孩子,便过继一个,自小养着他,爱他,让他孝顺你,等我走了,你对朝政也逐渐上手,有这个孩子在,至少也能护着你,不至于让你被规矩欺负,现在我才明白了穆宗皇帝的私心。”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只要他能多活几年,把储君培养长大,他一定会选择他们的嗣子做皇帝。
为了她,将他看重的皇位第一继承人放弃,选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萧琰总是将去啊死的挂在嘴边,他不乐观,但谢期嘴上安慰他会长命百岁,却知道他的寿数,前世他从继位到去世,也只活了五年。
这份信任,为了她做出的改变,如何叫她不动容?
她现在已经开始爱他了。
离去是这样撕心裂肺,叫人难过,谢期想哭,却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也许她娘说的对,她这辈子都无法领会情爱,傻乎乎的过完这辈子,却有单纯无知的快乐。
如今知晓的多了,却更感伤。
“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过继什么的,一点都不好,我只想要我们俩的。”
她蹭着他,拱着他的下巴。
真是个爱娇的姑娘,萧琰心口软软的:“现在还不急,我们先过继一个女孩儿,让她在宫里陪你,先试试,好吗?”
谢期怎么能说不好,他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好,看在你的面子上。”
“可是,把人家的女儿领进宫里,岂不是让她跟她亲生父母骨肉分离?定王他们能同意吗?”
萧琰噗嗤一声乐了,揉揉她的脑袋:“你以为谁家都跟你家似的,父母对子女都是满腔真情,一心疼爱吗?”
“我们子嗣艰难些,可宗室是一窝一窝的生,有的世袭降等的王府镇国将军什么的,每年朝廷拨的银子,都不够他们养活府里一大家子人。”
“一个亲王生的女娃,嫡出的身份,最高也不过是个郡主,可过继给我们,却能封公主,还多出一个郡主名额,能给自己别的女儿,少出一笔嫁妆,你说他们愿不愿意。”
“别担心,他们都是愿意的。”
萧琰最后这句话有些淡漠,谢期隐约窥见他身为皇帝,拥有偌大权柄下的,一点残忍来。
虽然谢期嘴上说不喜欢,可第二天就跟那几个小姑娘玩到了一起,这几个姑娘哪里都好,就是太懂事太文静了些,不像她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摸鱼。
萧琰见她开心,自己也很高兴。
只是在甘泉宫住了一个月有余,谢期仍是没做出决定,她觉得小姑娘们,哪个都很好,她都舍不得。
可也不能全都过继,萧琰哭笑不得,便替她做主,选了恭郡王家的小县主,年纪是最小的,只有五岁。
而对别的没被选中的,谢期难免愧疚,觉得辜负了孩子的期望。
萧琰觉得好笑,谢觞没有精明的像个狐狸,可也是滑不溜手,可不是没心眼的傻瓜,怎么养出来的女儿,这么纯善,抱着对人无谓的同情。
可他就喜欢这一点。
萧琰承诺,其他没被选中的女孩们,将来出嫁除了郡主县主的俸仪,他们夫妻会单独再出一份嫁妆,便算补偿。
谢期放下心,领着那孩子回了宫,如寻常母女一般相处。
小孩子很容易忘事的,不过短短半年,就真的将谢期当做亲生母亲对待,而萧琰看着时候差不多,这女孩儿没有表露别的心思,谢期也喜欢她,就干脆利落的改了玉牒,赐了新名,封了公主。
有了这个公主,谢期也就不再抓着他试验各类偏方,要赶紧生个娃儿出来了。
要论传宗接代这件事,萧琰其实比谢期更加着急,但他更不愿见到妻子为了要孩子变得焦虑难过,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除了谢期仍旧没能有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夫妻两人彼此坦诚,谢期也不再避讳萧琰,召见了韩越。
曾经天骥军军营那惊鸿一面,韩越就思慕起谢家这位大姑娘,但两人身份悬殊,自己是韩家庶子,人家却是谢家嫡女,而最重要的自己的爹是人家爹曾经的下属,所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他与谢家姑娘实在是不匹配。
但韩越不服气,哪怕是谢将军,当初也只是个毛头小子,想娶翁主之女也被嘲笑过痴心妄想,可现在还不是娶了佳人,生了孩儿,谁能不说秦家眼光好呢。
他也可以,只要他努力。
然而还没等他努力有结果,思慕的佳人,就入宫做了皇后。
现在连自己的前程,都是佳人一手提拔。
“韩卿,你在听本宫说话吗?”
韩越回神,急忙低头:“请娘娘放心,微臣定然不辜负娘娘期待。”
“不辜负期待什么的,这话严重了,毕竟你也得为了你自己好好努力,这一回下放你立下军功,就可以回来接手天骥军。”
“本宫最是厌恶背叛,你可明白我的话?”
韩越跪下行大礼:“请娘娘放心,微臣知道自己该效忠于谁。”
他身上已经被打了后党的标签,这辈子都洗脱不了,而且,因为他心中那点隐秘的渴望,如果这样就能站在她身边,他一辈子都不会背叛。
谢期算是满意,韩越果然是沧海遗珠,虽不被父亲看重,但能力是有的。
她建起的那个庄子,收留了一些孤儿,让武师教授功夫,萧琰见过,却只是笑,觉得是小玩闹,谢期不服气。
萧琰带着她看了他的暗卫,谢期才不得不服,大梁盘踞近二百年,如今仍屹立不倒,是有点东西的。
武将是最好拉拢,寒门中有一大堆想要出头却没机会的,但清流这些读书人,就没那么好对付。
这些年,朝廷广开恩科,却录取的寒门士子却少之又少,世家大族经营百年甚至千年,十几代人的积累下来,自然也掌握了最多的知识和书籍,土里刨食的寒门,光靠读书,就能跟人家十几代人的努力相比?很多孤本书籍,连摸都摸不到。
而这些士绅考出来的做了官自然也更维护士绅阶层的利益,少数寒门士子,又自诩天子门生,不屑归于后党,觉得靠女人裙带关系上位,被皇后提拔,是耻辱。
哪怕谢期已经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她依然察觉到,女人和男人,在朝堂之上天差地别的地位。
萧琰居然还对她抱有期望,希望她能做摄政太后,实在是抬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