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期手中捏着圣旨, 满脸平静,木已成舟,就算是谢觞不愿意, 也阻止不了了。
传旨的小太监领了赏钱, 说了恭喜, 高高兴兴的回去复命, 一回屋内, 谢觞就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扫落到地上,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让你无法无天, 你糊涂啊!如今名分已定,你叫爹如何抗旨不尊?”
谢期抬头望着她的父亲, 他如今还是盛年,一声掌权将军的杀伐之气, 气势十足,与多年后那个两鬓斑白, 疲惫又无力的中年男子,完全两个样。
这个爹爹没有做的不合格的地方,他将她教的很好,教她习武,带她出游, 她见识过塞外高高的明月, 也见过朦胧的江南水乡。
她看到过更广阔的天地,明白生为女人的意义, 绝不仅仅是相夫教子, 在内宅度过一生。最终却仍是被自己的父亲送入牢笼,谢觞想让他的女儿成为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这高高的宫墙却断送了她的后半生。
如果不曾见过自由,鸟儿会一辈子安心呆在华丽的金丝笼,婉转啼唱取悦饲养她的主人。
然而鸢,不是家养的金丝雀,唱歌愉人的夜莺,她是翱翔天空的猛禽,却只能在这牢笼中,逐渐失去飞翔的本能,羽毛衰败,最后将自己也化为这华丽坟墓的一部分。
她就像山中的野玫瑰,被强行嫁接到花瓶之中,因水土不服逐渐失去生机,最后枯萎。
但她并不会怨恨爹爹,爹爹虽然是大元帅,又如何能预知未来,他想要给她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却并不知那是葬送她的囚笼。
他也只是被利用,被骗了。
“阿爹阿娘都爱我,女儿一直都知道,可阿爹,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谢期依然平静:“我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从前她觉得,萧直没有重生,没有上辈子的记忆,那么她嫁给明如槐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能把她放在心上,好好待她,她都可以,这辈子阻止爹爹支持萧直,若是历史无法改变,就让爹爹放下权利,激流勇退,保住一家子的性命,就足矣。
但现在,萧直有上辈子的记忆,就一定不会放过她,放过谢家,毕竟谢家这么好用的工具,也寻不到第二个。
她与萧直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如何跟这个人抗衡,她想了很多,只觉得处处都是死局。
唯一的突破口,能与未成长起来的萧直抗衡的,就是前世那个病弱短命的皇帝,萧琰。
而他对自己也有几份特殊,这是她的机会,只要成为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培植自己的势力,阻止萧直登基。
那堵高高的宫墙,是囚禁她的金笼,她恨了半生的地方。但这辈子,她心甘情愿再度走进这个笼子中,要与萧直斗上一斗。
“我一开始想要找明如槐那样能掌控的男人,可即便是寒门出身的贵子,也未必一生会如我愿,难保他一飞冲天有了倚仗,就会薄待我。”
“难道陛下就不会薄待你?陛下他……他身子……”
“若是将来有个万一,你当不了太后,谁护着你?”
谢期非常冷静:“爹爹会护着我,哥哥阿弟有了出息也会护着我,而女儿身在后宫,前朝后宫形成钳制,我不会像那些可怜太妃一般的。”
谢觞头疼的不行。
“既然你有此青云之志,还不如选符阳郡王!”
现在关起门来,屋内只有他们一家五口,没有旁人,谢期可以敞开说话:“我知道爹爹怎么想的,陛下身子不好,一旦有变故,符阳郡王身为先帝皇长孙,的确是有力的竞争者。”
“可萧直并非良人!”
她丝毫不畏惧:“只凭谢家就想把符阳郡王推上去,怕是难,势必要联合其他势力,那萧直能拿得出手的是什么,婚姻之盟是最简单的,爹要让女儿跟别家清流之家文臣之家的姑娘,在萧直的后院争夺宠爱,才能活下去吗?”
谢觞沉默。
“萧直冷血薄情,不会厚待女儿,现在为了爹爹手中的兵权,可以虚与委蛇,装出深情模样。”
“郡王对你是真心的,他允诺只有你一个。”
“爹爹信吗?”谢期冷哼一声:“明如槐还说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可被他娘以性命相挟,还不是摇摆不定,怕我伤他那个表姐?”
“爹爹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会如爹爹一般,说出的都会做到?”
谢觞沉默下来,他是深情之人,可并不代表别的男人都是。
这个世道礼法便是如此,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对太多男人来说,无权无势都想娶妻纳妾绵延子嗣,更不必说有权有势者。
男人,性与爱,本就是分的很开。
他自己不也觉得,幸个奴婢纳个妾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因为秦敷会伤心难过,她不愿意,他也就不做。
他只是权衡之下,觉得为了几个美婢让妻子伤心不值得,可并不是觉得男人天经地义得为妻子守贞。
“一开始陛下没有让我入宫的意思,他乃名正言顺的太子,即便不立皇后也是天下共主,因为我愿意,陛下才下了旨意。”
“这样顾忌我心意的陛下,会待我不好吗?会因为爹爹的兵权而利用我吗?”
“纵然陛下身子不康健,可这是女儿愿意的,人生在世,若是和喜欢之人相守几年,也比跟不爱之人互相折磨一辈子,要幸福多了吗?”
秦敷忽然笑出声来,她目光欣慰:“夫君,现在你可说不过女儿了。”
谢觞的脸还在僵着。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既然她看好了,咱们做爹娘的,除了支持她,还能怎么办呢,陛下为人仁善,看着也是对咱们丫头有情谊的。而现在圣旨都下了,再苛责孩子也没办法。”
“与其怨怼陛下,让陛下对咱们家有芥蒂,不如开开心心的备嫁。”
秦敷无奈却宽容。
谢觞冷哼几声,终于还是妥协。
谢朝揉着额角:“咱们还是在民间多访名医,给陛下瞧瞧,陛下长寿,于国祚有益,对妹妹也是好事。”
立后是有大典的,但皇帝大婚迎娶皇后,还要再隆重一些,要由礼部挑选黄道吉日,尚宫局赶制皇后礼服、朝服、大婚婚服,还有各种凤冠。
在元成皇后之前,大梁历代皇后所居宫殿,都是凤仪宫椒房殿,但昭烈皇帝为温皇后独建凰栖宫,帝后相伴一生从未立其他后妃。
元成皇后去后,其后几代皇后均以入住凰栖宫为荣,后元成皇后之孙宣帝将此地改为祭祀之所,才不再住人。
而这一回,萧琰下令,将凰栖宫收拾出来,以待未来的皇后,前朝这才恍然发觉,谢家这位姑娘,怕是得宠的了不得。
宫里也派来了几个资历深的老嬷嬷来教授她各种规矩,可能是得了萧琰的嘱咐,也知道陛下到底有多喜欢这位未来的皇后。
嬷嬷们并不敢拿乔,也不敢让她练的深,稍微见她累,就让她歇息。
谢期现在是待嫁之身,按理说得拘在深闺,不能再出门,但谢期耐不住性子,几个嬷嬷也只是浅浅的劝说几句,见她不悦,更不敢深说了。
萧琰嘱咐过,不必拘着她的性子,嬷嬷们怎敢使小绊子。
但婚前夫妻不能见面,这个规矩是必须要守的,萧琰不能见她,每日必有一封信被内侍官带到谢府。
他俨然成了陷入情爱之中,挑兮达兮在城阙兮的情窦初开少年郎,只能传信表达思念。
活了两辈子的谢期,除了前世那点与明如槐的懵懂情思,其实对于爱,也没什么经验。
除了信,偶尔跟着信一起被带来的,可能是两块酥糖,一盒牛乳糕,一瓶南洋进贡的玫瑰花露,又或者是一块他亲手雕的小玩意儿。
今日随着信一起到的,是一枚小小的白色暖玉,被雕成鸢鸟的形状,天然棕色色块则被雕成了眼睛和鸢鸟头上的羽毛。
谢期越看越觉得可爱,爱不释手的摸着。
来送东西的小黄门见谢期高兴,也跟着开心,只要谢姑娘笑了,回去禀告陛下,陛下也会开心一整天,不过是传个信带个东西,就有丰厚奖赏。
“瞧见您开心,陛下也就放心了呢,这些日子,陛下虽不能见您,可日日都想着您呢。”
谢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脸微微发烫,而且明明没有吃糖果,嘴里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也……我也想着陛下,陛下这几日身子可好?虽然是夏日了,却也不要贪凉。”
“姑娘放心,小的会把话带到的。”
“你等等再走。”
谢期脸有些更红了,亲自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荷包。
“这是我亲手绣的,劳烦公公带给陛下,里头是一些安神的药材,我女红不好,请陛下别嫌弃。”
小黄门双手接过:“您放心吧,您送的,陛下都会喜欢的。”
直到那小黄门离去,谢期仍托着腮傻兮兮的笑,直到流云神色凝重的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谢期收敛了笑意:“庄子闹事?我亲自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