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不称自己为朕,而是称我。
云谣微微愣神,冷风吹过才有了反应,略微歪着头问:“晗?”
唐诀点头,牵起了她的手,两根笔扔进了墨桶里,将墨桶提起,显然是要带她离开的意思了。
“什么晗?”云谣见他没说话,有些焦急地问。
两人站在靠近宫门的这条路上,路并不宽敞,前后无人,白雪也未被大范围的破坏,天空初见白,东方铺着浅金色的微光,那一缕光芒透过皇城的屋檐洒下,落在这皑皑白雪之上。
唐诀朝东方望去,轻声道:“晗,为初升太阳之光,这个名字是母妃选,父皇定的,十二岁之前,他们一直如此唤朕,不过宫中变故太多,十二岁时朕被迫登基,懵懂无知,父皇临终前给朕改了名,从晗,到诀。”
诀,有高明之意,初生时的一抹东方微光不可能在这朝堂、深宫中活下去,所以才将他的名字改了,一改,意义变了,恐怕连唐诀的性格从那时起也变了吧。
“所以,你当上皇帝之后,就没人再叫你晗了?”云谣问他,两人穿过窄巷。
唐诀垂眸只轻轻嗯了一声,事实上,从他母妃过世之后,就没人这么叫过他了。几位皇兄都叫他‘六弟’,就连父皇也叫他‘六儿’,晗这个字,除了母妃得宠的那几年父皇会挂在嘴边之外,恐怕也就在他咽气之前,从喉咙里轻轻吐过一声。
那一声不知是真的,还是唐诀的幻听。
谁都希望美好,谁都想要轻松地活在这世上,可是时局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他不得不把肩上的责任背起,也不得不在这漩涡之中改头换面。
从前他也天真不知愁滋味,不爱读书不爱习武,只喜欢拉着伴读满院子跑,去抓鸟,去斗蛐蛐儿,那些荒唐是早就死在过去的六皇子所为。当上皇帝之后他偷偷习武,将过去荒废了的一点一点地补回来,不欲人知,极力隐藏。
十二岁刚当上皇帝那段时间,他夜夜都能看见窗外有人窥视,那高高的帝王牢笼外,站了许多人,他只到他们的心口位置,只能抬着头看他们,一到晚间,整个儿殿外都是人,那些人扬起火把,说是在保护陛下,实则那窗纱上被人戳了一个个洞眼。
那些洞,是他们窥进来的眼,他们要盯着小皇帝的一言一行,要知道这位新君,到底是真的怕鬼,还是装疯保命。
所以他渐渐也就不喜欢光亮了,若能不点灯,便不点,至少让里头暗一些,那些眼才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们看到的不多,他能做到的就更多。
回想起那些不算愉快的时光,唐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双眸低垂,最终将云谣拉出了窄巷,两人回到了雁书楼旁。
唐诀回头看了一眼,窄巷里来回的两排脚印将路中间踩出了一个深深的雪坑,而升起的太阳照在前往宫门的那条路上,光芒洒在了宫墙的鬼脸之上,唯有这窄巷,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心思,必须藏在黑暗里,谁也不能窥到。
云谣突然打了个喷嚏,唐诀朝她看过去,瞧见她鼻子下头挂了点儿水一样的鼻涕,顿时皱眉,然后将墨桶放下,抬起袖子往她的脸上胡乱地擦了擦。
云谣刚从怀里掏出手帕还没用上,被唐诀用袖子一通乱擦,顿时道:“冷、冷!你的袖子好冰啊。”
唐诀收手,声音略微压下来道:“回去吧,这天着实太冷了,晨露未干又下了大雪,是朕思虑不周拉你来作画,而且……你也不是个能作画的人。”
云谣朝他瞥了一眼,眼神中有些无奈,在雁书楼等候的尚公公小刘子听到了两人谈话的声音立刻走过来,该拿的东西他们拿着,纸伞撑起,遮蔽了两人顶上的大雪。
云谣说:“若让我画花儿,画鸟儿,我或许还能画出个样子来,可是叫我画鬼,不是谁都有这天赋的啊。”
唐诀不说话,只是朝她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云谣被戳得往后退了一步,赶忙笑着蹦了两下凑过去,然后提起了唐诀的袖子,自己冰冷的手顺着唐诀的广袖里头探了进去,手指贴着他的手腕往上钻,唐诀顿时缩着胳膊嘶了一声。
云谣的袖子撸到了手腕,而她的手也探到了唐诀的手肘处,露出了对方一截细嫩的皮肤,几片白雪吹在了上头,唐诀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略微扬声道:“胡闹!”
“不要这么严肃嘛,大不了我也冰一冰。”云谣说着,开始撸自己的袖子,唐诀赶忙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手臂遮住,又扬声道:“藏好!”
见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云谣便觉得好笑,唐诀看恶作剧的女子还笑起来了,便道:“你说你,三餐不按量吃,鞋子不好好穿,现在天上还飘着雪呢非要露胳膊,你这……”
说到后面没措辞,唐诀又是戳了一下云谣的额头,这回稍微用了点儿力,将她眉心之间戳出了一个浅浅的红印来。
后头跟着的三个人看见了也装作自己没看见,只是耳畔云御侍的声音笑得越发响亮,想要忽视也不容易。
京都的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这期间唐诀往素丹那儿去得也勤快,即便是这么大的雪,他也隔日去蝶语轩小坐片刻,吃了晚饭才回延宸殿。
苑雅总共出了三次宫,第一次是去那采蝶轩的院子里找桃树,挂了根红绳在上头,又在树下埋了一张纸。第二次便是隔了三天去瞧,那张纸已经不在了,树上的红绳也消失了,又隔了三天,她第三次去。
那日树上挂着一根黄绳,苑雅在树下挖了好久才挖到了一个小瓶子,瓶子大约一根手指大小,细细长长,瓶口封住,苑雅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是一些暗红色的药粉,闻起来带着些许香味儿,她赶忙将瓶口盖上,然后把东西塞进怀里,带回了宫中。
素丹得了药,当日便去小厨房做了牛肉汤,冬日里喝最能暖身了,汤还在炉子上滚着,素丹便让苑雅去一趟延宸殿请唐诀来。
延宸殿内,唐诀正坐在软塌上看奏折,桌案上堆了七八本,他虽低头看着,可却时不时抬眸朝正在玩儿投壶的云谣看过去。
云谣就坐在矮桌的对面,身上的衣服穿厚了许多,裹得跟个球似的。
这些天没再下雪了,可开始化雪,眼看着就要到除夕,天寒地冻唐诀连早朝都不想去,就愿意窝在殿内烤暖炉看看书什么的。
一根箭朝壶口过去,距离相差甚大地擦过,云谣叹了口气,这投壶她玩儿了七八回,没有一根进了壶口里,平时看小皇帝靠在软塌上懒散地玩儿,还以为很简单,实际上也没她想的那般容易。
唐诀朝云谣伸手,云谣将手中的箭递给他,结果唐诀没动,眼珠子朝那壶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看回来对云谣笑了笑,手腕轻轻一晃,手中的箭飞了出去,正中壶中,连壶口都没挨到。
云谣顿时睁大了双眼朝他凑过去,惊讶道:“你怎么做到的?”
唐诀瞧她这模样便颇为自豪地抬起下巴道:“这有何难?”
云谣拉着他的袖子便晃,还有些激动:“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我眼睛也不是不好,每回都是瞄准了投过去的,怎么都没进去呢?”
唐诀将她手中的箭拿过来,轻轻敲在了她的额头上道:“笨,没投进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你根本没瞄准。”
说完,手中的箭丢了出去,又进了壶中。
云谣啧了啧道:“你这可以摆摊卖艺了。”
唐诀:“……”
云谣从软塌上跳下,将那些被丢出去的箭给捡回来,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心道:“鞋!”
没穿鞋的人捧着十几根箭回来,又盘腿坐上了软塌,唐诀叹了口气将奏折放下道:“云谣啊。”
“哎。”云谣闭上一只眼睛瞄壶口。
“朕还管不管得了你了?”唐诀瞥了一眼她藏在裙摆下的脚,只印出了一个形状。
云谣说:“管得管得,你要是能让我投进去,我让你管。”
唐诀又一次哑了,于是起身,走到了她身边抓起云谣的手便道:“来,朕教你。”
只说了这句话,手还没举起来,延宸殿外便传来了小顺子的声音:“陛下,蝶语轩派人来话,说素丹美人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身体不适,请太医啊。”云谣嘀咕一句,唐诀挑眉,抬起云谣的手,胸膛略微贴着她的背,下巴磕在对方的头顶,声音低低道:“朕说放就放。”
唐诀抓着云谣的手固定在了一个高度,道:“放。”
云谣手腕用力,将手中的箭丢了出去,刚好入了壶口,虽然险些又擦过,但至少进去了,她顿时笑了起来,结果小顺子又道:“陛下?您是去……还是不去啊。”
唐诀叹了口气,云谣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说:“你去吧。”
“这般殷切,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唐诀说完,起身理了理衣服,云谣穿好鞋子站起来,从一旁拿来了斗篷披在他身上,又理了理领口的雪狐毛,只叮嘱了四个字:“多加小心。”
苑雅还在门口迎着冷风等回复,结果没想到延宸殿的门帘直接被掀开,身上披着玄色斗篷的唐诀眉心微皱,脸上似乎有些担心,他大步朝外走,苑雅没反应过来,小顺子连忙跟上道:“苑雅姑娘,还不快走?去蝶语轩呢!”
苑雅这才哦了一声,笑嘻嘻地跟上。
等人走了,云谣才掀开门帘朝外看,寒风阵阵,树木之下还堆着未融化的厚厚白雪。
小顺子跟着唐诀走了,小喜子守在殿前,瞧见云谣要出不出的,有些好奇,结果云谣反而扭头朝他一笑,问:“小喜子,你会玩儿投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