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眉心微皱,还在犹豫不决。

他不知这话究竟能不能说,是否适合在此时说,他看着云谣的双眼,仿佛要将对方彻底看穿。他精心布下几年的棋局,万不能因为一人毁去,若是陆清在、尚艺在,决不允许他轻易敞开心扉。

可云谣那句再无秘密反复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唐诀起了些许私心。

他的秘密只此一个,说给云谣听,要么换得一心,要么满盘皆输,如此豪赌,以他的江山为注,唐诀……愿意一试。

“朕没有疯。”唐诀道。

云谣不明所以,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没疯的意思是……先前宫里传闻陛下时常犯疯病,都是假的?全是陛下装出来的?”

“是。”唐诀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得有些发抖。

若云谣当真是朝中某人的眼线呢?若他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云谣死而复生这件事呢?若有一个天大的布局,让几个面容相似的女子互相知晓彼此的一切,假意说出不死之身的鬼话,他这一步险棋,将会把自己锁在宫中,锁在延宸殿,锁在敌人的手心。

可若云谣不是,唐诀的秘密说出便是将她拉上了皇权的这条独木舟上,再无退路,唯有同仇敌忾了。

“知道了这个秘密……我会死吗?”云谣的心跳得有些快,她伸手捂着心口,脑子还有些晕乎,她本来胆子就不大,不愿意知道过多唐诀的事儿,可又不知不觉掺和进了他的权利之争中。

帮他问素丹的来历,是为了感激,将徐莹与户部的秘密说出,是为了让他有所准备,可这些看似微薄的小事,已然算是为了唐诀这条艰险的路出谋划策,她已经择不开了。

云谣不否认在她的心中唐诀不一般,而且是很不一般,甚至在某些时刻,她会不自觉看着对方渐渐痴了,心中也曾幻想过彼此对对方的用心是否为两厢情愿,但这些还虚着,与命比起来,浅薄了那么一丝。

唐诀似乎是在恐吓她,睁大双眼,靠近之后两人的眼中倒映着彼此,一切情绪皆入眼底,唐诀道:“你若告诉别人,一定会死。”

“我不说!”云谣当即摇头,这话几乎没过脑便大声吐出,刚说完这三个字,她便瞧见唐诀弯了眼睛正静静地笑着,好似方才的吓唬只是玩笑,云谣那颗揪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我总觉得我被迫上了贼船。”云谣撇嘴,嘀咕了一句。

唐诀望着她,点头道:“是啊,船上唯有朕一人掌舵,若前方巨浪滔天,还望云御侍能帮朕一把,扶好浆。”

“船桨是敌不过巨浪的。”云谣抬眸望着那双眼,小声地说:“我肯定会淹死在海里。”

“有朕挡在你前头,你不会死,若你真死了,那朕……”唐诀话没说完,他瞧见了云谣的肩膀微微一抖,于是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再说多,恐怕她又得怕了,便改口道:“你不是死不了吗?”

云谣咬着下唇没说话,手中拿起墨块继续磨墨,唐诀见她那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伸手在砚台里沾了一点,然后戳在了云谣的鼻子上,云谣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唐诀瞧她那傻样子觉得有趣,道:“朕给你好吃的。”

“那行。”云谣挑眉:“那我就勉强……帮你吧,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唐诀眉眼弯弯,拇指擦过食指指腹,墨水干去,手还是脏的,他靠在椅子上,望着云谣正低头用手绢擦鼻头,轻轻笑了一声,心底传来四个字:不是朋友。

不会止步于朋友的。

云谣先前在宫里当的是莹美人,因为身份特殊要躲避淑妃,并不怎么出去转悠,所以对宫里许多地方都不算了解,只有赋竹居去雁书楼的这条路熟悉些,其他的都陌生着。她今后是在皇上身边办差的人,该知道的都得弄清楚,哪个宫住哪个人,哪个殿在哪处全都要记牢。

唐诀因为刚回到宫中,前段时间中秋又放了几天假,朝中还有许多大小事宜要他处理,故而没空陪着云谣瞎玩儿,带云谣熟悉后宫这种事儿就交给了小喜子来办,秋夕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同跟在了后头。

后宫的路弯弯绕绕,大小不一,有石板路,有石子路,有好些路只是修出来好看,为了符合园景最后都通往同一处,互相串着,云谣走了一个上午勉强记熟几个重要的地方,知晓去的路怎么走,至于那条路叫什么名字,分支能去哪儿,都有些模糊,还得在嘴里叨念两遍才不出错。

云谣身份特殊,衣服繁复,头上戴的饰品也比当宫女的时候戴的多,光是腰间就坠了两样东西,在锦园里没多少人认识她还好说,真到了宫里,一言一行都是规矩,在服饰上不能马虎。

顶着这一身东西走了一上午她早就累了,前方正好有个休息的凉亭,云谣拉着秋夕便要过去休息,入了凉亭里她坐下,展开手中的玉骨扇扇风,朝小喜子看了一眼。

小喜子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秋夕自然地坐在云谣身旁,云谣朝小喜子招手:“别在凉亭外太阳底下晒着了,八月底正午的太阳也晒人,进来坐。”

说完,她的手落在了右手边的石凳上,小喜子朝云谣看了一眼,又瞧秋夕也坐着,这才走进去坐在旁边,对云谣笑了笑后朝几个小太监挥袖,让他们站在阴凉处等着去。

“都说云御侍待人亲和,不拿架子,看来大家说得没错。”小喜子道。

云谣挑眉:“哦?谁这么说过我?”

“小刘子如此说过,他手下干活儿的也都这么说。”小喜子道。

云谣得了夸奖自然高兴,又吹了会儿凉风,这才问:“这一上午咱们跑了宫中几处,认了多少地方了?”

“皇宫大着呢,这一上午咱们也只跑了不到四一呢。”小喜子道。

云谣睁大双眼,有些惊讶,这么说来淑妃的逸嫦宫倒是离唐诀的延宸殿算近的了,笔直一条路,半个时辰不要就能走到了。

“云御侍能在两个时辰内记住这么多地方已算厉害了,奴才入宫那会儿……嘿嘿,光是记每日办事要走的路,也记了三五日呢。”小喜子说完,秋夕跟着点头:“是呢,花丛多,景致有些大致相似,树种得一样,石路铺成一样就容易搞混,云御侍还能记得路名,秋夕也佩服。”

“你们该不会是在巴结我吧?”云谣被哄得有些飘,说这话时笑着,不过她低低的笑声正被另一道笑声盖过,几人顺着瞧过去,正好看见了三个女人并肩走过来,在一排桂树后,影影绰绰,身后跟着贴身宫女与随行伺候的太监,有说有笑的。

三人只走过一道树缝的功夫,云谣立刻认得她们,是静妃宫里的昭仪与婕妤们。

静妃的临熙宫里本有两个昭仪与三个婕妤,昭仪为娴昭仪与沐昭仪,婕妤分别是齐婕妤、陈婕妤、醇婕妤,齐婕妤在几个月前不知何故放火烧了雁书楼所以被杖毙了,眼前走来的便是娴昭仪与陈婕妤还有醇婕妤。

几人闲聊,说的便是昨夜的事。

“陛下已有十八,身下别说皇子,连个公主都没有,礼部上奏请陛下到后宫多走动走动,昨晚陛下翻了沐昭仪的牌子,沐昭仪那边都准备好了,陛下走了半路,瞧见前往嫦婕妤住处的花儿开得正好,当即转了方向,在嫦婕妤那儿留宿了。”娴昭仪说这话时,手帕捂着嘴止不住笑。

她一说完,那两个婕妤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么大的丑事,也难怪她今日早上不舒服,连皇后娘娘那儿也没去请安了。”醇婕妤说完,又皱眉:“不过那嫦婕妤……惯是个会狐媚人的,沐昭仪在她那儿吃了亏,我们以后恐怕也都占不了便宜。”

“要这个便宜做什么?你当陛下去你那儿,你真能怀龙种呢?”一直没说话的陈婕妤开口。

“妹妹此话怎讲?”沐昭仪问。

陈婕妤生来一副好歌喉,说话时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她道:“前几日陛下去了静妃娘娘那处,与静妃娘娘下了一夜的棋,灯一直未熄。”

“这么说,几日前静妃娘娘也没……”娴昭仪伸手捂嘴:“你怎知道?”

陈婕妤朝自己的贴身宫女看了一眼道:“我家姒儿与静妃娘娘宫里端茶的采菊是一同入宫的好姐妹,听采菊道,陛下多次去静妃娘娘那儿都没有……怕是不能人事。”

娴昭仪与醇婕妤倒吸了一口凉气,云谣听到这儿将扇子合上,微微眯起双眼朝几人那边瞧去。

刚好过了桂树,三人领着宫人出现在凉亭这处,看见坐在凉亭里的云谣与小喜子,她们虽不认识云谣,却认得小喜子是唐诀身边的人,立刻变了脸色。

方才嚼的舌根也不知道被人听进去了没有,娴昭仪抿了抿嘴,朝小喜子那边道:“哟,原来是喜公公呢?怎的在这儿歇下了,莫非是陛下差遣了何事?”

小喜子站了起来,手中的拂尘一挥,眉心皱着道:“给娴昭仪、两位婕妤请安。”

他说这话,头只低了半寸,昭仪和婕妤不比妃子,唐诀身边跟着的太监但凡有些品阶的,能不跪就不跪的。

那三人见小喜子的样子像是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便松了口气,反倒是将目光落在一旁一直坐着,到现在也没起身的云谣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