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太监来来回回,水桶满了好几次又空着出来,坤韵殿里头传来了浅淡的薰香味儿,云谣站在门口,太阳顺着屋檐晒到了她的裙摆,檐上的花纹投在了她的裙子上。
她摸了摸鼻子,没进去,等小顺子将里头布置好了出来,这才对云谣颔首:“云御侍进去吧,里头都布置好了。”
“你……你们不留下?”云谣问。
小顺子道:“陛下沐浴不爱让人伺候。”
那为什么单单让她进去?
云谣想问,张嘴没问出来,心里还有些怪异,说不定素丹也在里头,她进去能做什么?看刚成年的小皇帝与素丹卿卿我我鸳鸯戏水吗?让她进去岂不是败坏气氛?
小顺子说完话就走了,云谣一伸手差点儿拽上了对方的靛蓝色的袖子,好在她还有理智,真把小顺子拽回来了也没用。云谣悬在半空中的手最终改为揉了揉太阳穴,这便一脚跨进去,然后将坤韵殿的门给关上了。
屋外阳光正烈,透着窗纸照射进来,坤韵殿里并不暗,光将窗花的纹路投在了地面上,大殿正中心没人,一鼎香炉靠在殿旁正燃着,水汽与熏香的烟缠绕在一起,殿内氤氲。珠帘轻微晃动,斑驳的光影落在五彩的珠子上闪闪发光,云谣呼吸有些沉,她听见了水声。
珠帘之后是个隔间,隔间里头有个半透明的青玉屏风,屏风边缘雕花,上头挂着唐诀沐浴后要穿的衣物。
云谣慢慢走过去,站在屏风后头,没闻到素丹的脂粉气,便知道这里头只有小皇帝一人,稍微安心了点儿。
“陛下。”云谣开口。
屏风后头传来了唐诀的一声‘嗯’。
云谣为了更加确定又问了句:“嫦婕妤可在?”
“你到朕的坤韵殿找她?叙旧吗?”唐诀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传来。
云谣顿时松了口气,伸手扇风,吓出了一背后的汗。眼瞧周围也没人,她不用和唐诀装成恭敬的主仆关系,于是直言不讳:“你的头还痛吗?可觉得好些了?”
唐诀问:“你关心朕?”
“当然。”云谣嘴快说出之后,顿了顿又道:“我见你现在能与我正常对话,应当是好了。方才在承合殿可把人吓死了,若非是我机智找来了素丹,恐怕在陛下生辰这大喜的日子里,便要平白多了三条冤魂了。”
“一旦没人,你还当真与朕口无遮拦了起来。”唐诀说完,哗哗水声传来。
云谣听见了脸颊微红,不是因为对方的话,反倒是因为听到了水声,眼睛不自觉朝屏风瞧去,阳光顺着窗纸透进来撒在玉屏风上,后头唐诀的身影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一有动作,玉上便有黑影晃动。
云谣往后退了点儿,坐在了软塌上,尽量离他远些。
唐诀道:“你怎么会想到找素丹过来?”
“你不是喜欢她吗?”云谣说这话时,心口跳了一下,接着又说:“都封她为嫦婕妤了,如此盛宠,见到了她你肯定欢心。”
“朕不欢心。”唐诀说着,云谣瞥见了他的手臂,露出了一截,臂上水珠顺着手腕滴下。
云谣眨了眨眼,一时没挪开视线,唐诀又道:“不过该是要找她来的,即便你不找,尚艺也会去找,好在你聪明,不过却想歪了。”
“哪里歪了?”云谣问。
唐诀回:“朕不喜欢她,纳她入宫不过是个幌子,这女人起初接近朕便怀有异心,朕不过是顺水推舟,一举两得罢了。”
云谣没心思盯着唐诀水灵灵洁白纤细好看的手了,他这话说出来云谣立刻皱眉,仔细回想了一番与素丹初见后她的变化,道:“她本就有野心,之前小月与姗姗不知被谁怂恿了跑去打搅淑妃看杂耍,却没想到还碰到了你,事态严重了她拉我下水分担责罚,自己以命博上位,在你面前跳了一舞。”
“她是有野心,却并非是你所想的野心。”唐诀在水里转身,宽大的浴桶中飘满了花瓣,他胳膊搭在了桶边,下巴磕在手背上,透过玉屏风看向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只能看见一个轮廓而已。
唐诀轻声笑了笑道:“初见她时她身上便挂了个药石,药石气息如异域花香,有安神之效,早年朕闻多了,故而记得深,稍稍一点儿都能察觉出来。这药昂贵至极,要想练成永久飘香的药石更为不易,一个民间班子的舞姬能有此物必不简单。”
云谣一怔,所以那日他放过小月姗姗,并非是因为被素丹的舞姿吸引,反而是闻到了素丹身上药石的香味儿,怀疑她的身份,为免打草惊蛇故而饶了那两个姑娘的性命。如此一想,云谣倒是记起了一件事儿。
“素丹入思乐坊并不久,在思乐坊确定会入锦园给你庆生前一个月她才入了班子,并且只有师父一人知晓她的来历,说是另一个民间班子做不下去散了,素丹无处可去才求到了师父跟前才来的。”云谣嘶了一声:“她是细作?”
“经你这么一说,必是细作无疑了。”唐诀轻笑了一声:“而且朕说过要给你找个盾牌你可记得?”云谣抬眸朝屏风看去,不知为何,这一眼她总觉得自己与唐诀对上视线了,片刻后她将目光收回,就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今日你成了朕的御侍,必然树大招风惹人注目,但同日她成了朕的嫦婕妤,你这个小小御侍便不起眼了。素丹心思比你深沉,你曾栽在她手中一次,怕还有第二次,日后与她接触千万小心,朕若在你身边倒无事,切莫在朕不在的时候犯在她手里。”唐诀后一句话声音压低,说得认真。
云谣哦了一声,又说:“我死不了的,你知道。”
“可还是会疼啊。”唐诀回。
云谣呼吸漏了一拍,没接下话去。
素丹接触唐诀本就另有所图,户部尚书尚且可以买死侍半路劫杀,朝中其他人必然也对唐诀虎视眈眈,素丹目前是谁派来的还未可知,但对方能以安神药石为引,恐怕是意图以此控制唐诀了。
仔细想来,似乎哪里不太对,云谣抬眸问了句:“那午间你是真的头疼发病了还是……”
她话没说完,唐诀的轻笑便从屏风后传来,这一笑云谣顿时明白过来了,小皇帝不是真的疯了,而是装的呢。
装……未免装得也太像了吧?
连带着尚公公、小顺子,还有她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完全不知所措,还有陈河,三条人命就在殿外,若她没拉来素丹,素丹摆起了嫦婕妤的架子就是不肯前来,陈河岂不就死了?
云谣心里翻腾得厉害,许多想法一涌而出,屏风后的唐诀笑了之后,便归于了沉默。两人都各怀心思,云谣在想唐诀这么做的原因,而唐诀则在考虑,有些话是否能这个时候告知对方。
他信任云谣,尤其是在承合殿内,他假装不受控制疯病发作只想杀人后,云谣去而复返,并拉来了素丹,唐诀就知道她值得自己信任。
他总得做一场戏,给意图将素丹安,到他身边从而控制他的人看看成效如何。
坤韵殿内许久的安静,让云谣觉得有些压迫,压迫感从屏风后传来,她总觉得屏风另一边的唐诀正在盯着她,预感越发强烈。
水声打破了沉寂,唐诀伸手将挂在屏风上的衣服扯了下去,黑白两件真丝里衣划过玉屏风,没一会儿方才在里头沐浴的人便走了出来。他衣服穿好,白色的那件在里头,黑色的披在了外面,两件衣服轻薄地贴在身上。
唐诀的头发水淋淋地披在了肩上,与衣服隔着一条毛巾,很快就能浸湿身体,他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打湿后的五官更加硬朗了几分,出了屏风后没有停留,赤脚朝云谣走来。
他的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一直到人站在了跟前,云谣才发觉自己忘了呼吸。唐诀附身朝她靠近,一滴水顺着他额前的一缕细发滴落在了云谣的鼻尖上,云谣立刻往后缩了缩。
“朕可以告诉你实情。”唐诀压低声音道:“只要你说你绝不会背叛朕,朕便告诉你一切。”
他身上有沐浴后浅淡的香味儿,发上的水不断滴在了云谣的衣裙上,她睁大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
“我……”云谣声音发出来时已经有些沙哑,她在犹豫。
唐诀这句话似乎有陷阱在里头,她一旦答应,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年龄还小,腹背受敌,朝中后宫都不安生,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看似都有所图谋,他走得是一条窄路,如独木桥,偏左或偏右都会坠落悬崖而死。
独木桥的前方有光,或许是他彻底主宰后步入盛世的晏国,又或许是其他,但独木桥的后方确定为刀枪剑刃,锋利的一面对准了他的后背。他早已踏上了这座桥,在他十二岁时先帝将帝位传到他手中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桥上了。
现在云谣尚且脚踏实地,唐诀的一只手伸向她,不会背叛,便是上桥。
所以她胆怯,她怕死,虽说不会死,可唐诀也说了,会疼,每一次肉体的死亡,都伴随着恐惧与疼痛。
唐诀盯着她的眼,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云谣还在生死之间犹豫不决,眼见方才凝重的气氛被小皇帝灿烂一笑给打破了,完全摸不着头脑,所有思绪也都断了。
“瞧把你吓的。”唐诀起身,拿起毛巾擦着长发满不在乎似的道:“等你不害怕又想知道时再问朕吧,现在,云御侍做点儿分内的事,帮朕擦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