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春猎,来去耗时了四天, 第四天下午回到京都入了皇宫后,便又要面对堆积在延宸殿里的折子了。

云谣在铁林围场坠马扭伤了脚的消息被压了下来,反倒是迢迢受伤一事没压住,云谣回来时没带着迢迢,因为她的肋骨与腿上的骨头都断了,还得修养一段时间,铁林围场那边也有大夫可以为她治伤,等到迢迢身上的伤好些了,云谣再派人将她接入宫里。

她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迢迢,也愿意让迢迢继续留在宫里生活,只是她淳玉宫却是不能再留住对方了,逸嫦宫陈曦那边还缺个体贴的大宫女,反正迢迢做过一年多也熟悉,回去刚好。

不过在迢迢回宫之前,云谣得先去找陈曦,回宫后的第二天,云谣便整装好自己后带着嫣冉一同前往逸嫦宫了。

坠马之事她没受伤,也不打算追究过深,不过云谣也听延宸殿小喜子过来给她送狐皮坠子时提到了唐诀打算压制礼部,降低陈曦位分的事儿,她此番过来,反倒是可以说来救陈曦了。

云谣如今是贵妃,宫中除了病卧床榻的皇后之外,只有她的位分最高,走到逸嫦宫前宫女们各个儿都得行礼喊一声贵妃娘娘,云谣的去向很明了,身后还带着一票人,看上去便知晓是来找麻烦的,聪明的宫女早早就跑去陈曦的住处通报了,只是那通报的宫女刚从陈曦房中出来,便在门前撞上了云谣。

她是直直撞入云谣的怀中的,嫣冉吓了一跳,连忙道:“大胆,冒冒失失,你不要命了?!”

那宫女惊得一身冷汗,立刻跪地求饶:“贵妃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冲撞的,还请贵妃娘娘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没关系,也不疼,下去吧。”云谣说罢,那宫女才如释重负,连忙低头跑开了。

云谣进屋,瞧见陈曦就坐在宫内软椅上,屋内还有淑妃,只是淑妃的脸色不太好,见云谣来了,起身行礼打了招呼便道:“既然贵妃娘娘找陈昭媛有事,那妾身便先告退了。”

陈曦见淑妃要走,连忙开口:“淑妃就不再坐会儿?”

淑妃顿了顿,朝陈曦瞥了一眼道:“不了,反正陈昭媛也并非很欢迎我,我便不在这儿碍眼了。”

说罢带着祁兰离开,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陈曦与一个面生的宫女与云谣嫣冉对着,那宫女哆哆嗦嗦地站在陈曦身后,头也不敢抬。

陈曦见淑妃走了,扶着椅子边慢慢站起来,对云谣行礼道:“妾身参见贵妃娘娘。”

云谣不说免礼,反而直接坐在了方才淑妃坐着的位置,她这位置算不上待客之道中的上位,淑妃方才坐在这儿,显然是陈曦将她给看低了,如今云谣坐在这儿,陈曦却不知要不要落座了。

云谣端起淑妃方才喝过的茶杯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泡的也不是什么好茶,想来在陈曦的眼里,淑妃也不过是她上位的垫脚石,如今淑妃没了价值,她眼看上位无望,后宫权利难握手中,自然得将身边碍眼的东西都清开,免得日后遭连累。

只是可怜淑妃了,夏家没了,淑妃是夏家留下的唯一血脉,在宫中空坐着个淑妃的位分,却没有半点实权,到头来倚靠着陈曦,却还要被陈曦看扁。

云谣放下茶杯,见屋外方才冲撞她的宫女端来了一杯上好的茶,在清颐宫是上好,在她淳玉宫里也算不上多好,云谣看了就放在一边了,也不喝,四下环顾一周后才将视线落在一直站着的陈曦面前,面色不变,道:“原来陈昭媛喜欢站着,那便站着吧,等本宫说完走了,你再坐。”

陈曦一怔,如今淳玉宫里的云贵妃谁也不能得罪,她自然得受着,便点头道:“是。”

云谣说:“对了,迢迢原先是你宫里的人吧?她年纪小,去本宫的宫里本宫照顾不了她,这不让她在铁林围场受了伤,等伤养好了,还是将她送回逸嫦宫里来,免得陈昭媛身边没有体己人,她也想念你。”

陈曦不做声,云谣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可知她是如何受伤的?在铁林围场本宫的马儿受了惊吓,突然发疯将本宫摔了下来,幸亏是她救了本宫呢,那两个牵马的双生子被陛下迁怒,都砍头了,唉……”

陈曦浑身一颤,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云谣手上摆弄着手绢,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皱眉,便将手绢丢到了身后的嫣冉怀里,嫣冉接住,云谣才道:“瞧瞧你做的什么事儿?都露出马脚来了!”

一句将陈曦说得猛地抬头看向她,陈曦的背后冒了汗,心里想着无数个解释的理由,只是没有一个能站得住脚。

她的确冲动了,她心中有妒忌,一年多大权在握,她不甘被一个刚出面的姬国女人抢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甚至亲眼见了对方得到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人、情。她气,她急,所以她找了双生子,给对方出了主意,若到时陛下要纠责,他们俩谁也不认,陛下也不知揪谁的错,自然,这不过是陈曦哄他们瞎编的。

唐诀与云谣完好回宫后,她便后悔了自己的冲动,万万没料到云谣还能躲过。

现如今被云谣这般说,陈曦想了又想,想不出办法,只能认错,于是她直接跪下,半句话也不说。

云谣见她跪了,便道:“陈昭媛这是怎么了?腿脚不好站不动,跪着更舒服些吗?”

陈曦的宫女连忙过去扶她,云谣又说:“本宫说的是嫣冉,她给本宫绣了条手帕,针线却没收好,莫非陈昭媛以为本宫是在说你?”

陈曦身体晃了晃,跌坐在一旁,云谣道:“陈昭媛有错,本宫知晓,你既然跪下,本宫也就当你认错了,便代替皇后娘娘给出惩罚,罚你三个月内不得离开逸嫦宫,好好静思己过。铁林围场的事儿便作罢,但也希望你以后别再干这些蠢事儿了,再有下回,本宫可就不护着你了。”

“是。”陈曦不否认,她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云谣起身准备离开,顿了顿,又看向陈曦这万分熟悉的装扮,似乎都是自己平时喜欢的样子,再看向她这住处的摆设,居然与淳玉宫内殿里的有七分相似,回想起宫里谣传陈曦访已故云妃之事,云谣心里略微有些酸涩。

她曾挺喜欢陈曦的,她看得出陈曦聪明,不如齐灵俏那般莽撞冒失,她也喜欢陈曦的静,她曾经与齐灵俏一起入了淳玉宫,齐灵俏的一双眼上下打量,没有片刻安分过,陈曦便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仿若一朵白茶花,很好看,叫人很舒服。

如今,齐灵俏那红艳的石榴花静了下来,陈曦这朵白茶花却失了味道了。

人总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过去讨人嫌的齐灵俏如今惹人怜,而过去没什么存在感的陈曦,如今却跋扈了许多。

云谣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他人是他人,你是你自己,其实原来的你也很夺目,静得让人愿温柔呵护,只是现在,却瞧不出半分精彩了。人贵在自知,自知非但是知晓自己的能力,更得知晓自己的光彩之处,若以她人星辉照耀自己,那自己便再也发不出光了。给我的茶好,给淑妃的也得一样,若你自己心中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人看你便亦是如此,你可记得,你还是美人时,淑妃是否苛待过你呢?”

云谣一番话,说得陈曦当场愣住,她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云谣这番话的用意,只是她有些惊讶,云谣居然也知晓她过去的事情。

“陈曦,有些事强求不来,希望这三个月能让你想通这些。”云谣说罢,便离开了陈曦住处。

陈曦看着云谣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个云贵妃还当真是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宫里传过她在刻意装扮已故云妃之事,想必也被对方听入了耳里。陈曦原以为这云贵妃与她是一样的人,只不过对方占了面容上的便宜,却没想到方才一席话说下来,不禁叫陈曦面红耳赤,便像是孩子在大人面前撒谎,一眼看穿,委婉揭破。

她是变了许多,过去的她站在别人身后,从来不敢展露自己的才华与锋芒,因为她的地位还不够,而当时吴绫更受宠,她不愿与别人一样去巴结,却也不甘自己从众星捧月的大家小姐变得泯然众人,所以她找了淑妃。

云谣问她,她过去找淑妃时,淑妃是否有过看不起她,陈曦恍然惊觉,淑妃当年居然从未对她瞧不起过,反而是近来的眼神让人心生不满了。过去接受淑妃的好,觉得淑妃平易近人的是她,现如今反感淑妃的亲热,觉得淑妃套近乎的人也是她。

淑妃没变,变的是她。

陈曦知道,是她变了,她变得如过去自己讨厌的那般,却又沉浸于此觉得快活,真是……讽刺。

陈曦当下不知云谣说的要护着她是什么意思,不过几日后她听说自己的舅舅,礼部尚书被罚俸禄,削弱势力之后,大约也猜到了原因了。

云谣知晓铁林围场里的事,陛下也必然知道,加上前段时间陛下封云谣为云贵妃时礼部煽动群臣极力反对,反而叫陛下看清了礼部如今的手有多长,削弱礼部尚书的能力,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若云谣没有特地来逸嫦宫这一次,没有处罚她三个月的反思,或许唐诀的惩罚下来,会叫陈曦更没面子。

她因为嫉妒,花了银钱买通铁林围场里的双生子指使他们用能让马匹受刺激的药粉凑在马匹鼻前迫害云贵妃从马上摔下来险些出事,光是这一条,她便会如过去的静妃一般被罚,而她心重,她也极好面子,必然会如静妃一样承受不了打击,最后落得自缢的下场。

陈曦被云谣罚禁足三个月,自己听说的消息总比后宫里的人要更为滞后些,曾经在宫里掌握大权,要风得风的陈昭媛,如今却成了逸嫦宫里的鹌鹑,人人可欺。

后宫里的人有笑她的,也有同情她的,但更多的则是麻木冷血,短短几年,后宫里受宠的人一个换一个,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谁当下受宠,他们就巴结谁,但没有真感情的,一旦遭受冷落,也不会有人特地来雪中送炭。

往日门庭若市,今日凋零凄惨。

树倒猢狲散,过去陈曦得势,跑她这儿的比跑淑妃那儿的人还要多,如今陈曦得罪了淳玉宫的主人,哪怕淳玉宫的云贵妃从那日来了之后便没再来过,也没与内侍省说过要苛刻她的吃穿用度,但她手下的人总觉得她的好日子不长久,自己主动离开宫里出去别人那儿找活做,混个脸熟,巴不得被人带走。

人走时,陈曦就端着板凳坐在自己的屋前,脚下学着云妃穿的软帮鞋有些旧了,不太舒服,她便亲手脱下,脱了之后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非但是双脚上的,便是心上的,也好似一同摘下了。

宫里能干活的人没剩几个,门前的茉莉花开了几朵,纯白小颗,发着淡淡的清香,陈曦看着茉莉花,忽而记起来自己好似已经发了三、四日的呆了,宫女从她跟前匆匆走过,陈曦瞧见,伸手拦住了对方:“等等!”

“昭媛有何吩咐?”那宫女问,却不耐烦。

陈曦瞧见,心里微酸,生气倒是没有,只觉得自己做人似乎太失败了些,淑妃倒了,祁兰尚且跟在她身后尽心服侍不离不弃,而她还没彻底倒下呢,手下便一个体贴的人都没了。

陈曦勾起嘴角,苦笑了一瞬道:“能帮我取纸笔过来吗?我想练字……许久没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