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的不妥孟思都看在眼里,他心知唐诀身体里的毒不能等,便道:“云妃娘娘此番来道山是为陛下送解药的吧?”

云谣的手藏在被中,用力地捏紧,手上的疼痛让她清醒,才不会因为看见唐诀瘦了,看见他痛苦忍着咳嗽时而心软。

云谣点头:“是。”

孟思松了口气:“还请娘娘将解药交给微臣,微臣赶紧给陛下配制,陛下的情况不能再拖,时间长了便伤了根本,好起来就更难了。”

唐诀忍下咳嗽,对孟思道:“不急,不可打扰云妃休息。”

孟思欲言又止,云谣便道:“没什么好打扰的,我在途中遇刺,解药不知禁卫军带来了没有。”

孟思连忙开口:“禁卫军倒是带了个盒子过来,就在屋外石桌上,不过里头只有一个手镯。”

云谣朝孟思瞥去,又掀开被子起身,唐诀见她要动便道:“要拿什么,告诉朕,朕替你去拿,你身体情况很不好,还是躺着别动。”

唐诀刚想将云谣扶回去,云谣便往孟思那边走了半步躲开了唐诀靠近的手,她脚下连鞋子都没穿,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裙,对于此时山上的气温来说,她穿的委实少了些。

唐诀弯腰将云谣的鞋子拿上,又从一旁拿了条厚厚的披风几步跟过去,走到门前将云谣拦下道:“穿鞋!”

云谣盯着唐诀手上的鞋,视线模糊了半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唐诀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弯腰蹲在云谣跟前慢慢抬起了她的脚,云谣猛地睁开眼想要往后退去,一只脚却被那人抓在手中轻柔地套上了鞋子。

唐诀瘦了许多,比起他当日离开宫里时要更憔悴了,即便穿了好几件衣服,弯下腰时背后的脊骨似乎都能瞧见,云谣看着唐诀的背与头顶,千疮百孔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一般疼。

到了这时,他还在装什么?

装温柔?

装关怀?

装担忧?

人若装久了,当会累吧?

唐诀给她将鞋子穿好了之后,云谣才收回了自己的脚。

道山与暮州相隔虽然不算远,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天气,在暮州连绵大雨,到了道山却是一整日放晴,现下已到酉时,道山位于群山之巅,本就很高,西侧的太阳正准备落山,橙红色的光斜斜地照到这处,云谣微微抬眸看向那西侧的光芒,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

唐诀就站在云谣跟前,看着她,却像是看不清她一般。

他离开皇宫到道山不过才十几日而已,短短十日内,云谣便变成他一点儿也不熟悉的样子,此刻的云谣唐诀从未见过,心里的慌张与无法把控的无措感让他面对云谣,却不忍去触碰。

落日浅光照在云谣的身上,将她苍白的皮肤打上了一层金色,突然让这个人变得有些不真切了,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消失一般。

唐诀起了这个念头将自己吓得心惊,立刻张开双手将云谣抱在了怀里,怀中之人是血肉之躯,虽说比以往要瘦些,可她还在,她还在自己的身边,唐诀闭上眼将脸埋在云谣垂在肩膀的发上,手臂不禁发抖,却又不愿松开。

他怕自己抱疼了云谣,可他也是真的不敢松手。

“告诉我,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唐诀不信是因为刺杀才让云谣变成这样的,云谣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她虽是女子,可却有着许多男子都比不上的勇气,她曾不止一次面临过生死还能笑着以对,绝不会是一个刺杀便能吓到失魂落魄的人。

什么比刺杀还要吓人?唐诀想不出。

云谣双手垂在身侧,自唐诀将她抱住之后她就没动过了,不想动,不想去推开他,也不想去拥抱他。云谣此时的脑海中什么都不想,只觉得这浅浅的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疼,于是她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石桌上被洒上一层阳光的木盒上,云谣轻声道了句:“唐诀,我们去看日落吧。”

唐诀抬起头朝云谣看过去,他对上了云谣的视线,看见了她眼中倒映的自己,只是也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慌乱,唐诀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道:“你现下还病着,等病好了我们再去看好吗?”

云谣摇头,垂眸道:“我只想现在看。”

唐诀呼吸一窒,点头道好:“好、好,朕陪你去看。”

其实道山上的风景不错,因为地处比较高,所以云层都在道山之下,唐诀来道山是有目的的,除了因为孟思说道山上有温泉,对解他身体里的毒会有帮助之外,他自己本身也要离开皇宫多日。

晏国的朝局,半分不能由他人掌控,只要不是他唐诀亲手把持的朝政,这天下就不能算是他的天下。

他设了局,应局离开,却没想到会换得云谣病重的结果,如果早知会是如此,早知来送药的人是云谣,这一路奔波会发生各种意外的话,他会更加深思熟虑,不会将云谣拖入这浑水之中。

到了道山,唐诀只有起初的一两天有精神看风景,只可惜山间雨水重,那一两天也是雨天,他站在山崖边上的观景台也只看见远方一片青黑,雾蒙蒙的,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的身体渐渐不适,便没再出来看过风景了。

山上有什么花儿,树上有什么鸟儿,他没去关注过,更没想过道山的日落会这样美。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像是一块极美的丝绸铺在了天上,云层薄薄一片,细长的一层,叠成了不同的色彩,接近夕阳的地方,颜色较深,几乎为红,而越往这处来,颜色便越淡,直至此时山崖边的观景台凉亭上,琉璃瓦都罩着一层浅金色。

云谣身上披着披风她却没有收拢,山崖边的风有些大,将她的发丝吹起。

这些天她都没有好好休息,头发早就乱了,没有朱钗宝饰,也未施粉黛,身上极尽素雅,她就站在凉亭边吹着风,悬崖边上长上来的野草没过她的脚踝,扫过她的裙摆。

云谣看着远方的红霞,心里有些酸楚,又带着几分凉薄。

唐诀就站在她的身后半步的地方,没有靠近打扰她看日落的心情,也没有离她太远。

他觉得云谣很不对劲,从她睁眼的那一瞬开始,唐诀就觉得云谣不可控了,她的一切情绪都藏了起来,那双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仿佛山崩海啸在里头,可不论唐诀怎么看,那双曾经明亮的眼都像是起了雾一般,将一切都遮挡住了。

唐诀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云谣披风的一角,抓在手心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安了一些。

他想过云谣转变的理由,左思右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唯有一点稍稍有些可能,他不忍云谣将这些情绪憋在心里,那样对她的病情也没有好处,于是唐诀主动求和,轻声道:“是朕的错,有人刺杀时你一定吓狠了吧?你是不是在怪朕没能好好保护你?”

云谣看着云彩,轻轻摇头,唐诀垂眸却没看见,又道:“朕不该留在道山,应当亲自去接你的,这样也不至于害得秋夕……谣儿,朕知道你在怪朕,朕不想辩驳,错了便是错了,但你可以气朕,可以骂朕,哪怕你现在转身过来打朕朕也绝对不躲,只是……只是不要吓朕,也不要不理朕。”

唐诀说这话时,扯着云谣身上披风的手微微发抖,他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后才将自己心中的情绪压下,然后上前半步从后方将云谣抱在怀里,心口贴着云谣的后背,心跳声很清晰,因为无措而紊乱。

唐诀道:“朕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了,朕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半分惊吓,也不会让你有半分委屈,等回了皇宫,朕便封你为后,不会再有刺杀了。”

云谣垂眸看向抱紧自己的手,轻声问了句:“我若为后,那现在的皇后怎么办?”

“她犯下大错,自会让出后位。”唐诀说罢,云谣便扯着嘴角,眼中满是绝望:“你知道毒是她下的?”

唐诀顿了顿,抿嘴没说话,云谣皱眉:“唐诀,你会对我坦诚吗?”

“自然。”唐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已做好了将他知晓齐璎珞计划的一切说出来,他是打算利用齐璎珞给他下毒这件事儿,逼周丞生早一步露出狐狸尾巴,而且现如今计划已经奏效,否则北方坞城不会有人过来道山截杀,等他回到京都,周家完了,齐璎珞也当受到惩罚,朝中无奸邪,后位为云谣空出,便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唐诀还没开口,云谣便问了他另一件事:“周丞生是你的人吗?”

唐诀浑身一震,突然从头凉到了脚,仿佛刹那间置身于冰窖之中,他抱着云谣的手有些僵硬,云谣又问了一句:“九年前逼宫事件中,是他将你从雁书楼的大火中救出吗?”

唐诀张嘴,却发不出半节声音。

云谣怎么会知道?他从未说过,她又如何知晓?

他隐瞒得如此之深,甚至与尚艺、陆清都打过招呼,凡是关于周丞生与他过去的那份协议,谁都不许告知云谣,只要等他将周丞生彻底解决,与殷道旭一样打入死牢,这些过往秘密就会彻底埋葬,那周丞生是否曾是他的人就再也不重要了。

可为什么她会知道?

唐诀不自觉松开环抱云谣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云谣慢慢转身,背对着一片橙红色的云海,脸上静得可怕:“是你让周丞生待在殷道旭的身边为细作,掌控着殷道旭这么多年来的动向,周丞生自始至终做过的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否认吗?”

唐诀抿嘴,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他道:“朕不否认。”

“当初在锦园,你认出我,知晓我的秘密后非要将我留在身边,是否是为了利用我?”云谣问完,又轻声道:“唐诀,若此时你再不对我坦白,那你便错过唯一可以坦白的机会了。”

唐诀猛地喘了口气道:“是,当初我是那样想,可后来……”

后来便不是那样了,他是想要以感情利用云谣,可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从他对云谣说出自己的第一个秘密开始,后面他对云谣的所有感情都不受控制,他是有欺骗在先,但他也有真心付出,他并非只有一味利用,那时因为无知,才会以为自己无情。

“所以周丞生在食素节上一事,你也知情。”云谣甚至不是问,而是肯定,唐诀摇头:“朕不知情,不……朕知情。”顿了顿,他才道:“但那是后来才……”

只是后来他知道了,所以他也厌恶周丞生,所以他才会如此设局。

“所以一线天的刺杀,殷道旭的谋反,也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而这其中我扮演着什么角色,是谁、要死几次、死在哪儿,你也都知道吧。”云谣怔怔地看向唐诀,就在唐诀紧闭着嘴不敢否认的那一瞬,她知晓他默认了。

明明已经从周紫佩那里得知了一切,云谣却像是自虐一般非要在唐诀跟前一一求证,让她知道,她是彻头彻尾的傻瓜,非要狠狠伤了自己,才能认清现实,才能认清眼前这个人。

云谣苦笑,那一瞬眼泪流下,唐诀看见云谣的眼泪心口如同,了一把刀,他想让云谣知道,虽有利用,虽有欺瞒,可他也有一颗肉长的心,他不是石头,他也会动情。

只是他此时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