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苦笑,她知道的多?她若知道的多,又怎么会不知道周紫佩原来是唐诀的人,她从未在后宫监视过唐诀,也从未给唐诀戴过绿帽,更没为了周丞生给唐诀下过绊子,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唐诀隐瞒了这一切,让她误以为周紫佩是个恶毒的女人。
恶毒之人,会天未亮便冒雨去年阳城中的观音庙上香?恶毒之人,会在有机会出宫时还带个拖油瓶宫女在身边?
她的误会,源于她的无知,而她此刻的无知,源于唐诀从始至终的隐瞒,欺骗。
云谣的内心方寸大乱,表面上她还尽量让自己缓和下来,声音平静却又沙哑:“我知道的还不够多……还请周姑娘能为我解惑。”
“那云妃得先告诉我,谁告诉你是周大人挑唆殷道旭谋反的?”周紫佩问。
云谣轻声道:“唐诀,非但如此,我还知晓当时为了让殷道旭信服周丞生会与之一起谋反,甚至将曾经参与三皇子、五皇子逼宫一事的皇叔之子找了过来,他名叫唐谧,周丞生劝殷道旭扶唐谧为皇帝,好让他自己当天下的主宰。”
“陛下当真是喜欢你,居然将这些机密都告知于你了。”周紫佩叹气,她这回总算信了,于唐诀而言眼前的这名云妃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叫唐诀露出笑颜说自己找到真心所爱谈何容易?而如此机密之事,普天之下知晓的人不超过十个。
周紫佩知晓,是因为她必须得在唐诀与周丞生之间周旋,明着帮周丞生,暗地里却是在帮唐诀。
她还知道禁卫军统领是唐诀的人,总领太监尚公公、大理寺卿陆大人、刑部尚书田大人、大内总管苏公公,唯有着几个人才知周丞生明着与殷道旭交好,实际上却是帮着唐诀,他是藏在殷道旭身边的一根毒针,日复一日地往殷道旭的皮肤里扎去一点,终有一日将殷道旭毒死。
而唆使殷道旭谋反一事何其重要,除了她知晓的那几个人,无人再知道其中原委,云谣能风轻云淡说出,甚至还知道其中有一个‘唐谧’在,除了是唐诀亲自告知,周紫佩也想不出第二个原因了。
工部尚书吴仲良?吴仲良即便贴着殷道旭也贴不牢固,殷道旭之事他所知甚少,看来吴绫倒是个厉害的,刚入宫没多久就让小皇帝将心都掏出来了。
周紫佩端起茶喝了一口,入口温热,很快便凉了,她笑道:“云妃既然知晓是周大人挑唆殷道旭谋反,也应当知晓周大人本就是心向陛下之人啊。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那日宫中大雨,雁书楼起火,陛下藏身于雁书楼中,正是周大人将陛下从雁书楼里救出,这么多年来,周大人从来都是陛下安排在殷道旭身边最有利的武器,一日日掏空殷家,逼着殷家走向万劫不复,若无周大人,殷道旭当更稳重些,一时半会儿恐不会谋反,更不会毁了整个儿殷家。”
云谣的指甲在木盒上雕刻花朵的边角抠得失了分寸,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食指的指甲前段断了一小截,连带着扯到了指尖的肉,疼痛顿时让她清醒了起来,倒不是手指上的疼,而是心口的疼。
周丞生居然是唐诀的人。
他居然是唐诀安排在殷道旭身边的人。
为什么这件事他从来都没与自己说过?唐诀在她面前对周丞生的描述,向来都是厌烦,她一直以为在唐诀的眼里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丘之貉,她一直以为周丞生是唐诀的敌人,她甚至多番提醒唐诀周丞生为人不简单,让他小心,让他找到机会便要下手解决周家。
到头来,她却是最可笑的那个?
难怪殷道旭死了,周丞生能当尚书令,手握重权,掌管六部,她还傻兮兮地以为那是唐诀刻意为之,要让其毁灭,欲先让其膨胀。谁膨胀?谁毁灭?谁是正?谁是邪?究竟谁才是他身边让他信任之人?
是周丞生?还是周紫佩?
反正不是她云谣了……
她所知道的真相,她所知道的秘密,她所知道的阴谋,都是唐诀愿意让她知道的,那些潜藏在阴谋背后的阴谋,那一层层剥开却永远也剥不光的假面,到头来她面对的,还是一个虚假的笑脸?
是虚假的……笑脸吗?
“原来周丞生,一直都是他的人。”云谣动了动嘴唇,再抬眸朝周紫佩瞧去,她的视线有些失焦,怔怔地看着周紫佩问:“所以……这么些年周丞生一直都是在替他办事,周丞生的一举一动,他都掌握在手中,才会避开那些祸端,最终如愿解决了殷道旭。”
周紫佩瞧出云谣有些不对劲,海棠心细,一眼看见云谣的手指流血了,啊了一声道:“云妃娘娘,您的指尖破了。”
周紫佩也瞧见了,偏偏云谣像是不知情一般,那破开的指甲还在木盒上头抠着,周紫佩皱眉起身从怀中拿出了手帕走过去抓住云谣的手,细心地将她手上的伤口包扎好才道:“我原以为像陛下这种人当是没有心的,后宫女子不论好看与否,他皆不放在眼里,有利用的必要了才会去说几句好话,没有利用必要的半年都不会见上一面,不过可见你是不同的。”
周紫佩还记得她离宫那日,唐诀捂着嘴拼命咳嗽,手中一盏茶差点儿打翻,热水滚烫地洒下,他没管自己身上是否烫伤,反而第一时间去将腰间的荷包摘下,荷包一看绣工便知道不是手巧之人所做,唐诀见荷包没洒上水才松了口气,自己的手却被热水烫红了。
周紫佩问过他:“云妃送的?”
唐诀双眼落在那绣了两朵海棠的荷包上轻轻嗯了一声。
回想这些,周紫佩又是轻笑,将云谣的手放在木盒上道:“于陛下而言,云妃是特殊的,所以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去让你开心,甚至什么秘密都告知于你。至于我,不过只是个走错地方的过客,出现过,也离开了,世间再无周紫佩,云妃今日见我,也就当做没见过吧。”
云谣愣愣地看向被丝帕包好的手指,再抬头看向周紫佩,周紫佩与海棠对她福身行了礼后便提着篮子转身离开了。
她的死与死而复活已经解释清楚了,唐诀都许她自由,她便是来去自由,云谣拦不住她,也无力去拦了。
她只是看着周紫佩与海棠在客栈门前消失的身影,刹那间觉得自己心碎了一地,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就在耳边传来,于是她呼吸困难,她浑身颤抖,她最终咬着下唇,将嘴角咬破,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儿才将一切都在脑中串联了起来。
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是她太傻,所以误会了唐诀的用意,而正因为她的傻,她的天真,才让唐诀利用了这么多日。
唐诀对她的好,让她忘了这个男人是能因为一朵芍药花刺伤了手指便能赐毒酒杀人的人。从她以琦水的身份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从她让唐诀知晓自己的秘密,知晓自己不论死过几回都会以他人身份复活时,唐诀便在她的身上埋下种子了。
云谣曾问过他,将自己留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好处?唐诀当时没回答,可见他那时比现在坦诚多了,利用两个字说不出口,至少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脱口而出爱她。
周丞生是唐诀的人,便表示她在素食节上的死唐诀早已知晓,甚至还故作不知,让她以为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让她为了他的皇位,甘心挡在了殷太后跟前,被他一剑贯胸。
疼,当时可疼了,刹那间的疼直接将云谣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然后她的满口满鼻被鲜血填满,紧接着便没了意识。
他亲手杀了她,在此之前,却还说喜欢她。
多么可笑。
她从云御侍,变成了小顺子,却还是天真地主动去奉献自己了,殷道旭在一线天暗杀唐诀,是周丞生出的主意,不是千只眼告诉唐诀殷道旭的暗杀计划,是周丞生告知的,不,准确来说,或许是唐诀与周丞生共同商量出来的。
周丞生要殷道旭离京,要唐诀趁着这个机会收走刑部,而这场阴谋中必须得有人牺牲,其实唐诀早就知道了一切,周丞生的安排与计划,他其实完全掌握在手中,他不是不得已将云谣推出去保住皇位,而是故意为之,早就将她当做其中一颗棋子。
他可知道赤山悬崖边的风有多冷,他可知道殷道旭的剑有多利,他可知道当殷道旭一剑劈开她身体的那一刻,云谣心里记挂着的,却是‘太好了,唐诀得救了’。
正如她昨日高烧仿佛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却还在心心念念护着要送到道山上的解药。
云谣为唐诀赴死何止一次两次?
她甚至觉得哪怕将来还有机会,唐诀还需要她成为一把可用之剑,成为一个以血肉胸膛挡下阴谋灾难的盾牌,她还是会去做的,只是这一切都有个条件,他们之间必须得坦诚相待,他们必定是互相喜欢,她将唐诀作为自己的命,为了唐诀而活,唐诀也必然会呵护她,珍视她,将她放在心上。
可事实呢?
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从他在自己生辰,送给云谣那把玉骨扇开始,从他借着酒意对云谣浅笑,让她住在延宸殿,为她布置好一切甚至主动对她说,他心中有她时开始,云谣便已经上钩了。
他要她,不过是要她留在身边,必要之时,自有用处。
他爱她,不过是假借情爱之名,让她心甘情愿,以身试险。
云谣用力地捏着腿上放着的木盒,十根手指破了六根,指甲全都被自己抠得翻开,周紫佩帮她系上的丝帕早就掉在了地上,上面染上了一朵朵艳红血花。
云谣每想通一个关节,她的心便如被刀多割了一块肉下来,鲜血淋漓,真相异常残酷地摆在她的眼前,叫她痛彻心扉,叫她支离破碎。太久忘了呼吸,云谣猛地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将那几名禁卫军给吓得转过身来看,然后他们看见鲜血染红了云谣的白色长裙,而她伸手紧紧地抓着自己心口位置一边用力咳嗽,一边大口呼吸。
云谣仿佛身处无边的海洋几乎要将自己溺毙,她的双腿碰不到地,四面八方压下来的黑暗让她浑身发冷,而这一年多她记在脑子里唐诀对她的那些好,统统化成了雁书楼后宫墙上的鬼脸。
多可笑,唐诀画了那么多他人的鬼脸,实际上真正戴着面具的一直都是他自己,他为了龙椅,为了皇位,为了帝王之业,将自己的感情也作为赌注去利用,偏偏这一池泥潭,只有云谣深陷其中,而他在岸边看她一步步跨入深渊。
他从未想过拉她,甚至是他亲手将云谣推了进去,因为他从一开始便计划好,要云谣独自溺死潭中。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心是假的。
真情也是假的。
只有她此刻被捏成了一团烂泥的心真切地告诉她,利用、欺骗、背叛、玩弄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