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十岁那年,晏国发生了内乱,却是因为三皇子与五皇子联合谋反,那一次谋反中,皇宫里的人死伤无数,差点儿得逞。
先皇发现自己身体渐渐年迈,许多国事力不从心,这才起了立储之心,此心一起,朝中的局势就变了,最终大皇子成了太子,事后又在朝中多番打压三皇子与五皇子一派,甚至有传言太子谏言,封三皇子与五皇子为齐王廉王,离开京都。
得了王爷之名,实则却是削权,一旦离开了京都,他们此生都再难回来。
只因为这捕风捉影的一件事,三皇子与五皇子串联在一起,各怀鬼胎,却差点儿颠覆了晏国王位上的那个人。
那是四月初,大雨连下了十日,唐诀只有十岁,母妃死后他就被皇上放在其他妃子跟前照顾,也正因为唐诀母妃死因不堪,先皇对唐诀较为重视,那一夜本已到了宵禁时分,十岁的唐诀辗转难眠,养他的妃子无奈,便带唐诀去见了先皇。
当时先皇差点儿入眠,本要责难妃子,又见殿外雷雨交加,年轻的妃子浑身湿透,却将他的皇儿保护得很好,先皇突然想起来唐诀的母妃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雨夜里过世的,于是心头一软,没有按照往日时辰休息,而是教唐诀下棋。
那是唐诀记忆中少有的与父皇相处的温馨时刻,而那个从他母妃死后就一直照顾他的妃子长得很温和,按照年龄来算只能叫一声姐姐,却带着浅淡的笑一直安静地守在一边。
那夜,禁卫军尤其散漫,宫门处传来了消息,三皇子与五皇子冲破了宫门,带着大军踏入了皇宫,一路屠杀,凡是落在他们手中的宫人无一生还。
温馨不过只有一刻钟,便有浑身是血的禁卫军来报,先皇震惊,顿时明白两名逆子意欲何为了,他看向被妃子护在身后的十岁皇儿,对着身体尚且还算硬朗的苏合道:“快,将六皇子带走。”
逼宫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擒住皇帝。
苏合听见这话,将唐诀从妃子身后拉了出来,那妃子惊恐却也不敢离开,唐诀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又向来与苏合不亲,被粗暴拉走惊慌失措。
那夜,苏合扯着一张旧被褥裹着他,将他背在了背上,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能背着个小孩儿在雨夜里奔跑,距离延宸殿最近的宫门在雁书楼的后方,那一处是宫中下人们进出之处,一般有地位名望的人很少朝那边走,若要离宫,自是那里最快,最安全。
大雨倾盆而下,被褥透出一丝缝隙,雨夜里雷电光芒闪过,倒映在一双惊恐的眼中,苏合背着唐诀到了雁书楼,又听见有人声响起,已经猜到这处不能离开,于是匆忙冲入了雁书楼,直接上了二楼,把唐诀塞了二楼的角落中。
雁书楼里头全是藏书,平日除了打扫的人与来取书的,不太会有人进出,苏合必须将消息传出宫告诉太子,他喘着气将手按在了唐诀的头顶道:“六皇子殿下,不论发生何事千万不能叫人看见你在这儿。”
他说完这话便走了,唐诀依旧裹着湿淋淋的被褥躲在角落里,十岁的孩子在漆黑中慌乱却不敢出声,周围还有许多人的声音响起,他听见了哀嚎声,求饶声,还有淅淅沥沥的大雨雷鸣之声,他浑身发冷瑟瑟发抖,一切记忆仿佛与那夜母妃在他眼前被人灌下毒药时重叠。
也是这样的雨夜,多事之日,总在雨夜。
他不知藏了多久,等了多久,一道雷声惊得他将身上的被褥扔到一旁,疯了一般想要从这漆黑的雁书楼里出去,可他跑下了楼,又想起来苏合的话,雁书楼外皆是火把光芒,即便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中,火把也依旧明亮。
然后一个人被杀了,就在雁书楼外,鲜血溅在了门上,紧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唐诀怕了,他往后退,再慢慢地回到二楼,裹着小被子,缩在角落里喘气,许久之后不知听谁喊了一声‘太尉大人’。
殷太尉手握重兵,他若参与谋反,晏国必定易主,只是那句太尉大人后面又加了一句‘三皇子已被捉拿,五皇子正欲逃出宫门’。
唐诀知道他是来救他们的,这一瞬松了口气,心想殷如意心狠手辣,或许她的兄长不坏,殷道旭为国之栋梁,抓住了三皇兄与五皇兄后,必定会护他周全。
所以唐诀裹着被子跑到了雁书楼二楼的窗户边,他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朝外看,从小宫门进来的路上尽是精兵,可明明捉到了三皇子的殷太尉却不急着立刻赶到延宸殿去救先皇,也不急着去捉拿五皇子,反而是站在人前撑着伞,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寒心的笑,他的声音在雨夜里传来,满是傲慢道:“不急,让咱们的陛下急,他越急,越对我有利。”
朝中之人,皆是狼子野心,身处太尉之位还不甘心。
夜色里,雁书楼未点灯,唐诀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撑着伞的殷道旭左右环顾一圈,却与躲在雁书楼内的唐诀对上了视线,那一瞬唐诀便躲开了,他不知对方看见了自己没有,也许夜很深,他没看见,也许雨太大,雁书楼中漆黑,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户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就在那一眼之后,雁书楼着火了。
大雨渐渐变小,越发有助火势蔓延,唐诀发现雁书楼着火时火已经烧到了二楼,浓烟四起,他想往外冲却不敢,苏合的话还在他耳边响起,他怕逃脱的五皇子正在到处找能杀之人,他怕那想让皇帝等一等,好体现其重要性的殷道旭并没有救他之心,他只能等,等苏合过来,等一个他眼熟,信得过的人过来。
浓烟越来越大,呛得人不断咳嗽,眼前的火光也越来越亮,唐诀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恐怕他死了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晏国的六皇子是在雁书楼的大火中身亡的。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一个人从大火中闯了进来,那人抱起他就朝外跑,他的身高很高,背很宽,从雁书楼与旁边那栋楼之间的窄巷里直接穿到了通往宫门的小路。
唐诀就趴在他的背上,半睁着眼虚弱地看向对方,那人声音带着焦急道:“六皇子,千万挺住啊,如今宫中还尚未安全,臣先带你离宫,等到宫中安定之时再送你回来。”
那一夜,雨忽大忽小却从未停过,他被人送到了户部尚书夏镇的府上,躲在夏镇夫人的寝室中裹着棉被浑身发冷,几乎意识模糊。
夏镇的夫人很温柔,手很软,身上很香,与他的母妃一样,只是夏家的小姐夏瑜娇生惯养一直在吵,不高兴自己的母亲照顾他人,想抱着母亲早早去睡觉。
那次谋反后,只比唐诀大几岁的妃子在延宸殿被杀了,苏合一把年纪冒雨出宫,一夜未眠,最终病倒,身体落下了病根再难好全。
而他在雁书楼险些死去,又在夏镇家里捡回了一条命。
历史在九年后再度重演,当年是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而今是当年救国的殷太尉亲自领兵准备替换皇位上的帝王。
这人从来都有野心,殷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唐诀渐渐松开手里的弓箭,朝身旁的女子看过去,云谣还在担心他,那双眼神中的忧虑与珍视不可能作假。
实际上唐诀心中寒冷,他的背后已经冒了一层汗水,谁又能真的在谋反面前做到镇定自若?更何况被人反的还是他。可唐诀也觉得安心,至少不论如何,不管身边有多少危险,不管觊觎他皇位之人有多心狠手辣,云谣是陪在他身边的。
他的谣儿看似柔弱,却会一直护在他的身前。
她帮他挡去许多灾难困苦了,像是一贴世上独一无二散着温暖的药,不知何时敷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上,渐渐、渐渐将他治愈。
这回的雁书楼不会有大火,他也不是一个人。
“朕曾在这里捡回了一条命,那时皇兄造反,殷道旭领兵来救,可他却站在这条小路上迟迟未动,当时朕看了他一眼,他也看向了朕。”唐诀伸手勾了一缕云谣的发丝道:“后来雁书楼便着火了,大雨中,谁会放火烧一个被忽略的藏书楼?朕本觉得那时天黑,他不会看见朕,可细想那大火由来,又觉得一切太可怕了。”
“你是说……殷道旭看见了你,没救你,也假装没看见,却在当下命人放火烧了雁书楼,想要让你死在这里?”云谣问。
“是,不过朕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从这条小路,穿过宫门,捡回了一条命。”唐诀放下了她的发丝,耳畔已经听见兵队过来的声音,千百人一同踏步声何其壮观,他想充耳不闻也不可能。
云谣心中突然有些酸涩,难怪,难怪雁书楼成了宫中禁地,难怪雁书楼中再无书籍,也难怪……就在这条出宫的路上被他画了那么多鬼面。
原来这窗口上的烧焦痕迹不是齐婕妤纵火所致,而是在几年前就已经留下了。
云谣突然觉得,与她相比,唐诀的童年似乎过得更为悲惨些,她虽贫穷,虽三餐不饱,可一切却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世上的好心人许多,志愿者、义工总会去他们那儿,带吃的喝的穿的,还有一些用旧了却最有用的书籍。
云谣是从困苦中长大的,越懂事之后的日子过得便越轻松惬意。
可她的身边从未有过阴谋算计,也不曾生死擦肩,权势是个容易让人迷惑的东西,凡是沾染上的人总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一切能掌控的掌控在手中。
当年的殷道旭想当权臣,想成为先帝心中最信任的人,想手握重兵,文武兼管。
而今日的殷道旭已经不满足太尉之位了,他不想当皇帝,又想当真正的皇帝,他需要的是一个听命于他的傀儡皇帝,而他,依旧是晏国唯一的主宰。
云谣看着唐诀的脸,月光撒在了上面,将他的轮廓照得深邃了许多,这一眼云谣似乎看见了他儿时有多胆怯地躲在这扇窗户后头,从惊恐到绝望。
所以她伸手抓着唐诀的手,指尖触碰一片冰凉,云谣道:“你放心,不是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沉住气,就不会有差错,这回我陪你守在窗口。”
唐诀怔了怔,心中酸涩涌上,又有暖流淌过,唐诀将视线从外收回,朝云谣扯出一抹笑容道:“谣儿要朕沉住气,朕就暂且饶了他这条狗命。”
说完这话,唐诀将弓箭丢到了张楚的手中,云谣朝窗外瞧去,只见以为大权在握的殷太尉再一次从小宫门进入,身后依旧是精兵队,只是这次,他骑着马,佩着剑,昂首挺胸,野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