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脸色难看至极,眼下一片泛青,似乎是一夜没睡,胡子也长出了一些,面色苍白,眼神浑浊,在眼白处还有血丝,一头散乱的黑发披着,这般凉的天,他身上就只穿着里衣,歪歪扭扭地披着一件长衫,像是匆匆过来,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上抱着纯白的小猫。

“陛下。”皇后见他这般样貌有些震惊,连忙对尚公公道:“快扶陛下回去,陛下身体不适千万不可出门吹风啊!”

尚公公走过去正要扶着,却没想到被唐诀拍开,他脚下虚浮,腰背却笔挺着,缓步进来之后无视皇后,直接走到睦月身旁,牧月退后,他才将牧月方才挪动的东西全都放回了原位,背对着众人,声音压低:“朕说了,谁都不许动她的东西。”

陆清跟着唐诀一起过来,站在小屋门前瞧着唐诀的背影,几人还未来得及劝阻便见他捂着嘴弯腰咳嗽,怀里抱着的小白猫直接跳下,几步蹿上了床铺,窝在了盖着云谣尸体的被子上,睁大一双碧蓝的眼珠子看向众人。

尚公公压低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云御侍已经去了,逝者已矣,入土为安,延宸殿是何地方,怎可叫一具尸身长留?”

唐诀转身过来,慢慢坐在了桌子边,他眼眸低垂,叫人看不出心思,一手摸上了桌案中央的茶壶,又端起茶杯倒出了一杯冷水。

房中一切都是昨日模样,昨日早晨云谣还特地早起跟在他后头东奔西跑。

唐诀虽只来过这屋子里一次,却对这里头的记忆很深,他记得香案上的血玉如意是他送的,还有两口羊脂白玉,花瓶中,放着的是早些时候她从外头剪进来的梅枝,花落杆枯萎,干枯地躺在瓶子里,安静地仿佛一幅画。

夜明珠她让秋夕打了个络子挂在床头了,每晚入睡前都能瞧得见,还有靠着窗户放着的靠椅,天凉快搬到外头树下吹风,天冷了就靠在屋里取暖看书。

这里一切都存在着云谣的痕迹,她才走了一日,气息犹在,说不定魂魄……也会闻着味道回来。

他知道云谣死不了,可是人死,终是会疼的。

唐诀原本想着疼的是云谣,可当他半疯癫半清醒,在太明殿终于手刃仇人的快感过后,瞧见躺在地上,睡在他剑下的人是云谣时,他这么些年来头一次感觉到彻骨的疼痛。

刹那间仿佛一把箭刺入他的心口,倒刺勾住了心头肉,瞧见她闭上了双眼,那箭往外拉一寸,瞧见她满地鲜血,那箭又往外拉一寸,等确定了她已死了,那箭终于撕扯过胸腔肋骨,拉破了皮肤从心口拔出,却将他的心捅了个大窟窿。

好难愈合,饶是他不断安慰自己,她能活,她定然还能活,可还是痛彻心扉,一夜辗转,不想睡,陆清配的解药催他入睡,睡后不过一炷香,又是噩梦连连惊醒一身冷汗。

云谣死时的画面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所以他昨日到现在,从未敢直视过她的尸体。

与往常不同,在锦园中,他为了证实云谣是不死之身,命人去林中挖坟,把那早已腐烂的尸体放在自己面前看伤口,可如今,他甚至都不敢朝对方靠近,只要想到是他亲手刺穿了云谣的心脏,便有一股酸涩与强烈的恐慌愧疚从他心口蔓延,充斥着浑身。

唐诀握着那杯冷水,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皇后看了连忙抓住明溪,他如今这样,与昨日在太和殿前时几乎没差,仿佛会随时发作。

“陛下?”尚公公见唐诀迟迟未给出回复,焦急道:“陛下还是早日让云御侍安心去吧。”

唐诀盯着杯中水,因为他手的颤抖,杯中清水起了浅浅的涟漪,唐诀感受得到他的心直到现在还在疼,即便不去触碰,也疼。

他虽心绪低落,却也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若云谣的尸体一直放在延宸殿必然会惹出大事,到时候就不是皇帝弑母那般简单,反而坐实了他的疯症,这辈子也别想好了。

堂堂一国之君,将一名宫女的尸体藏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说出去必叫人汗毛立起,认定此人不可为君。

只是唐诀心有不甘,也心有不舍。

他曾问过云谣,她长什么模样,云谣说她忘了,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的长相,所以她认了这张脸,也让唐诀记着这张脸,这便是她今后的样子。

唐诀记下了,却偏偏也失言了。

“是朕没能护住她。”唐诀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刀割过。

他睫毛轻颤,眉心紧皱,不过片刻眼眶便红了起来,积了半滴眼泪,不眨眼便不会落下,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朕亲手杀了她。”

陆清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他跟着唐诀许多年了,在他还未成为帝王时两人便相识,他一直将唐诀当成弟弟来呵护,甚至比起自己的亲弟弟,他待唐诀更好更忠心。

这么多年,唐诀从一个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帝王,自六年前他称帝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流过眼泪,即便是虚假的眼泪他也没流过,小小年纪便长出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待人少有真心,即便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会有忌惮与顾虑。

唯有突然闯入的云谣是个例外,她为何出现,陆清不知,她怎么就虏获了唐诀的信任,陆清也不知,只是锦园一行后归来,小皇帝愿意与人敞开心扉了,那宫女看似没什么本事,利用起来也不趁手,偏偏唐诀信她疼她,由她造作。

直至如今,陆清想起来才觉得,无非是唐诀在云谣的身上找到了在其他人身上绝不可能的安全感,事实也证明,云谣是值得被信任的,她与素丹不同,不是谁刻意安排在唐诀身侧的奸细,舍身护他的,必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云谣一死,唐诀也送了半条命似的,从昨日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也就灌了两副药,喝完了之后也不见有好转。

陆清叹气,慢慢走进去,等他站在唐诀身边了才道:“陛下,云御侍的身体上已经长斑了,再放两天,便要生虫了。”

唐诀听见这话,手中一抖,杯子落地,再转身看向云谣睡着的床铺,眼底积攒的泪水也落了下来,没经过脸颊,直接滴落在地上,眨眼般的功夫,就像没有哭过一样。

陆清看到了,抿嘴道:“女为悦己者容,云御侍心中有陛下,必然不希望自己在陛下面前渐渐腐朽。”

唐诀没动,只是远远地看着躺在**的云谣,她黑发扑满枕头,顺着床边落下几寸。

陆清又道:“既然白猫忘不了主子,便叫它跟着一起陪云御侍,也让云御侍在路上有伴吧。”

唐诀肩背一僵,立刻开口:“云云跟着朕。”

这话,也算是允了让云谣下葬了。

尚公公松了口气,皇后却唏嘘,她原知道唐诀心中有云谣,却没想到云谣在他心中这般深,一个已死的人对他都有如此影响,后宫里不乏漂亮女子,却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即便她身为皇后也是如此。

唐诀慢慢起身,朝床铺走过去,他朝小白猫伸手,那小白猫顺着他的袖子往上爬,又到了唐诀的怀里,唐诀这才将视线落在云谣的脸上,瞧见那张已经擦干净的脸,唐诀目光沉沉,身体不动,神情有些僵硬。

这张脸熟悉,却也陌生。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过云谣,却从未认真看过云谣,即便秋夕清理云谣的身体,也没发现她早与过去不同了。

这张脸乖巧恬静,一看便是温吞之人,绝不会有云谣在他跟前故作赖皮的娇嗔,那双闭着的眉眼,也不如他心中所记的那般精致,还有她的左眼之下没有红痣。

一粒红痣,便可断定她的身份。

唐诀深吸一口气,方才认了要给云谣落葬的心抽痛未平,这一口气吐出之后,疼痛也跟着渐渐消散了。

她已不是云谣,不过是思乐坊的琦水。

少了眉眼,便是少了灵魂,即便外貌还有八分相似,却始终无法与唐诀心中记挂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伸手摸着小白猫的脑袋,又深深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最终闭上眼摇头,转身朝外走:“带她出宫,找块干净的地方埋下便是了。”

方才依依不舍的君王,此时却难得体现了决绝,一句话便干干净净地将后事交代清楚,甚至不需给她一个名分。

唐诀跨步走出小屋,没有半分留念,等出了门时他又道:“屋中物件不许动,人送出去就行了,还有……碑上不可写云谣二字。”

他的云谣,必然活着。

只是此时不在他的身边,终有一日他能找回来,这屋子,也只给她留着。

皇后怔怔地看向尚公公,尚公公一顿,叹了口气:“劳烦皇后娘娘跑这一趟了,看来,陛下也是想通了。”

皇后点头,如今唐诀她也看见了,对方似乎并不想理她,也不在意她,而原先该她处理的云谣后事皇帝也一并解决了,皇后这番过来说是白来,也算不上白来。

至少她多少又了解了唐诀一些,他绝不如他表面上看的那般和煦,也比众人心中想的还要绝情。

皇后走后,陆清才与尚公公一同出了云谣曾住过的小屋,后事交给小刘子去办,陆清拉着尚公公去了一旁说话。

“陛下从未有过疯症,你我都知他过去不过是装病自保,如今一贴迷幻散入了谷茶中,导致他在太和殿神志不清,甚至差点儿弑母,这件事必然是身边人作祟。”陆清朝尚公公瞧过去:“那日……谁接触的谷茶?”

“小顺子。”尚公公说罢又皱眉:“六年前,是我亲自在宫外净身处挑选了他带在身边,照理来说,他应当比小刘子与小喜子更可靠些。”

“万事无绝对,今日我就没瞧见他。”陆清道。

“早间小喜子说他身体不适起不来,陛下之事又让我头疼才没去瞧,经你这么一说,我还必须得去看看他了。”尚公公说罢,对陆清拱手,陆清顿了顿,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问:“你身体可好些了?”

尚公公顿了顿,轻声一笑:“老毛病,死不了。”

“下回,我带药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