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杜若水和纪云镯一起回到观音庙外拍了一张照。

在纪云镯提议下, 梁深简单教了几下杜若水怎么操作,让他帮着给纪云镯和周梁二人也拍了合照。

照相能摄魂——杜若水虽常年和死尸打交道,却也不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言。

梁深对照片很满意, 捧着相机头也不抬地交代:“这儿没有洗照片的条件, 等我回去后洗出来了寄给你。”

“那就麻烦梁师兄了。”

周梁二人在村里盘桓了大半个月,虽则周雯君外表是荏柔女子,又装扮精致, 一看便出身富贵,对村里的生活倒适应得还好, 反而是梁深一个大男人语多抱怨(主要受不了旱厕),起初按捺着没说,忍了十几二十天见周雯君还乐不思蜀才忍不住一通喷发,此后几乎每天都要催促一回,周雯君不堪其扰,总算答应近日和他一起下山。

离开前两天周雯君才肯放下自己的研究,由纪云镯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村中游赏了一圈。

最后一天她闲在家没出去,不知怎么盯上住了大半个月的纪家古宅。

“看来看去, 还是云镯你家房子修得最好、最有古韵, 我这段日子完全是灯下黑啊!”

梁深举目打量身处的屋子, 奇道:“不知道你家祖上什么来头?”

纪云镯想了想,说道:“听说从我祖祖的祖祖起就有人娶苗女, 做土司。后来出过几任村长。”

“怪不得, ”梁深露出个了悟的表情, “你和你爷爷不用忙农事, 有田有钱有积蓄, 只靠佃户和买粮食就能解决基本生活。”

纪云镯听了这话多少有点不自在, 他在外读了几年书, 自然知道当今新青年对旧社会地主的风评。说来纪家也算老地主了。

好在周雯君没抓着这个深究,着急让他领她到别处看看,不放过一寸一厘,每一块地砖都恨不能翻过来上手抚摸一遍,满足而意犹未尽,周雯君摇首道:“可惜,这宅子至少三十年内翻修过,很多从前的痕迹看不到了。”

纪云镯点点头,表示她所言不差。

纪家是一套三进四合院,穿过最后一道过厅走进古宅深处,接近最角落的房间,纪云镯步伐微滞,周雯君则面露惊喜,急步跑上去左右端详,“此一处竟没有翻修,正好!”

梁深感到奇怪,看向纪云镯,“云镯,这里是……”

“是从前我娘住的屋子。”

二人皆是一默,虽然不曾过问纪云镯父母,但来到纪家这些日子从不见他们出现,也不曾听旁人提起,因为什么再明显不过。

可周雯君不愿轻易放过眼前的机会,眼睛直盯着那间屋子不放,喃喃道:“云镯,如你不介意……”

“没关系,进去看看吧。”

纪云镯上前推开门,一股陈旧腐坏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闻即知这屋子多年来不见天日。

“散散味道再进去吧。”

周雯君哪儿忍得住,捏着鼻子一头冲进去,推开东面一扇窗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她回头目视四周,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这格窗、这承梁、这铺作……好东西、好东西啊!”

梁深无奈地摇摇头,“男人见了绝色美女也不过这副德性吧。”

纪云镯不禁莞尔。

“喂,你俩别光杵那儿说笑,快过来帮我。”

“是、是!”

周雯君想看墙角一根角檐柱,问过纪云镯得到应许后,让他们两个男人搭把手,和她一起把靠墙的大斗柜搬出来。

那斗柜又高又重,三人合力费了一番工夫才搬动。

周雯君立即钻进空隙伏低身体查看,因仔细观视而稍凝眉心,“不错,柱底也有雕刻……诶,这儿怎么有人刻字?暴殄天物!”

她紧拧眉头辨别那几个小字,表情变得古怪,“这是……”

纪云镯好奇凑过去看,待看清那一行字,不由也变了脸色。

“怎么……可能……”

*****

周雯君和梁深走了。

他们走时杜若水陪纪云镯去送,既然来时碰了面,离开时也该象征性见一面,才算善始善终。

临出发前周雯君面露忧色,望着纪云镯沉吟道:“云镯,不然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她为什么这么说?

杜若水当即看向纪云镯,却没看清他的表情。纪云镯沉默着垂下头去,片刻后轻轻晃了晃脑袋。

“好,我明白了。”

“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周雯君洒脱一笑,“便不说再见了。”

他们离开后,杜若水察觉到纪云镯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以为是因为朋友离去遗憾不舍,可接连几天下来,纪云镯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愈发失魂落魄。

他有心事,他有忧愁。杜若水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想叫他展颜,于是把纪云镯带到月亮湖边那棵柏树前,搬走几块石头露出后面的树洞,从里面掏出一个红木匣子。

纪云镯接过他递来的匣子,打开前问道:“这是什么?”

杜若水示意:“你看看。”

里面都是这四年间他攒给纪云镯的礼物,要么是每逢纪云镯生辰时的礼物,要么是他在外面见到什么好看的好玩的惦念着要送他……

对着这一匣装得满满当当的礼物,纪云镯果然舒展眉眼绽出笑颜,笑意于眼角眉梢**漾如春水,骤然泛动波光,眼底竟溢出盈盈泪珠。

这反应超出杜若水预计,只觉心头一紧,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用一只手捧住纪云镯的脸,轻声问:“怎么了?”

纪云镯反问一个从未有过的问题:“阿哥,你知道自己的爹娘吗?”

杜若水摇摇头。

“你不好奇吗?”

杜若水仍是摆头。

“小时候我曾问过,”纪云镯低声道,“提起我娘,爷爷没什么好脸色,说她不是个好女人,抛下我爹和我一个人跑了。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

“说我爹,爷爷的脸上便会挤出几条皱纹,叹息着说他命不好,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徒留下我一个小孩儿和爷爷一个老人相依为命。”

“我从没怀疑过。”

“我不想他生气或难过,我再没问过。”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纪云镯顺势抓住他手臂,语声有几分急促:“对了,石青山……石先生不是小时候为我批命,他很早就在这儿了,他一定知道我爹我娘的事。阿哥,可不可以……去帮我问问他?”

石青山?杜若水下意识认为不妥,可被那双哀切的眼睛注视着,怎么也无法拒绝,到底点了头。

“云镯,你不了解那个人。”

“他说的话,不必全信。”

彼时杜若水便有一种预感,在石青山那儿不会得到一个好答案。

此后的发展证明:他此生最大的错误,正是在当时去找了石青山。

*****

“哦,村长的儿媳啊?当然记得。这么多年了,哪儿有机会在这里见到几个那般水灵的女人。”

“她有点像那个谁……对,前段时间来这儿的周小姐。”

“就是脑子和说话都差远了。”

“村长儿子身体不好?是啊,十几岁就瘫了嘛,作孽啊!”

“村长儿媳消失后,没一年他就死了。”

“她多半是不欢喜他的,在家里头村长儿子住西厢,儿媳却一个人住后院哩!”

“她是个漂亮女人,他可能真的欢喜她吧。可惜……一个瘫子,没办法。”

得石青山一席话,杜若水心念电转,一瞬间仿佛抓住了什么。

像周雯君……不是村里能见到的女人——难道纪云镯母亲是城里来的?为什么一个城里人愿意留在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子?纪云镯的父亲十几岁就瘫痪了,那时二人可有成亲?要是没有,她怎么愿意嫁给他?她连跟他住一间屋子都不愿意。

最近纪云镯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他的身世有关?

不行,这件事不对劲,线索太少,拼凑不出事实,还不能对纪云镯和盘托出,关系到他的父母,他不可能保持冷静。

杜若水打定主意,见到纪云镯时只说石青山肯定了他爷爷的说法,他母亲当年独自离开了村子,父亲过不了多久就离世了。

纪云镯追问:“她是村里的人吗?”

杜若水摇首否定。要是村里人,怎么可能到今天一点信息都不留。

“那我父亲当年得了什么病?”

“说是生了一场大病,终日躺在**下不来。”

纪云镯不再问,神色恍惚若有所思,眸子凝定在水面上,映着水纹莹然欲碎。

过一会儿,他启唇低呓道:“阿哥,你说……为什么?”

杜若水不解,“什么?”

“为什么……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爷爷还一定要我出去的时候都套上那十几斤银饰行头。为什么……我四年前离开那天,那么热的天,他要我穿那身最贵也最厚的长衫?”

“为什么,他不让我去村里读书?”

“为什么,他要杀了我的阿花?”

杜若水一怔,“阿花……”是村长做的?!

“还有……”纪云镯渐渐消歇了声音,没有说出最后一点。

只忍不住问出最大的疑惑:“爷爷,是我的爷爷。在这以外,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我真不明白。”

纪云镯整个人竟有些发抖,杜若水揽住他的肩,对方一张脸朝向他,神情混乱、彷徨中带着一丝祈求,“阿哥,我们走吧。”

“云镯,你的意思是……”

“是,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杜若水一时给不出反应。

“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这样过活?难道你没有想过吗?离开这个村子,离开其他人的目光得到自由,我们可以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这么说的时候,纪云镯眼底又焕发出希望的光彩。

“当然,若是你不愿……”我会很难过、很寂寞,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纪云镯叹一口气。

“我愿意!”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执着而坚定的眼睛。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望君多珍重,圆月杯中酒。”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

周师姐在劝云镯珍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