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水虽然答应了纪云镯:每逢他爷爷进城、每星期的礼拜日(纪云镯语),也就是每个七天里的最后一天他们约在湖边碰面,但以纪云镯那副走几里路就能累倒的小身板,他也不打算放任他这样来回奔波。

下回估摸着纪云镯要来的时辰,他走进山里朝着湖泊的方向前进,却没先过去,而是在路上找了一处离村子最近、左近又没什么人的小树林,爬到树上坐在枝上等。不出半柱香,他远远望见一人一狗的身影,很快也听到他们在树林里穿行的声音、阿花的狗吠。

等纪云镯离这边近了,他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路边等。

纪云镯走路也爱东张西望,到处看个不停,对什么都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简直像没来过。树林里又有很多障碍物,是以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杜若水,还是阿花嗅到了杜若水的气息,朝他这边大叫了几声,纪云镯跟着看过来,惊喜道:“阿哥!”

他跑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不解,“你怎么在这儿?”

杜若水观视他的脸,还好,没出汗。他转身半蹲下来,“上来。”

纪云镯一愣,迟疑着问:“你要背我?”

“嗯。”

“不……不……”纪云镯退了几步。

“嗯?”

“太远了,而且……你又没比我大几岁,做什么要你背我?”

杜若水站起来,回过头面对他,“我比你高,力气也比你大。”

“那也不能……”

“你要是再生病,就不能来了。”并非威胁,这仅是杜若水的陈述。

纪云镯也听出了这一点,咬咬唇一跺脚,“好吧好吧!”他又走过来。

“我可是很重的,”他晃晃脑袋,头上的银冠有万千光点闪烁,“这一身行头有十几斤呢。”

“这么重,”杜若水皱皱眉,“为什么还戴着?”

“爷爷要我戴。”

“你偷偷来,他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纪云镯脸上闪现出一种对孩子来说过于复杂的表情,有踌躇、有不满,还有一种隐隐的畏惧。

“下一次,至少别戴这个大家伙了。”杜若水指指那个头冠。

“好。”

杜若水再次背对他半屈双腿,这次纪云镯很快靠过来,他感到对方的重量压下来,一具柔软的身体贴上了他的脊背。杜若水两只手反扣住背上人的腿,起身站起来。

纪云镯双手在他胸前挽在一起,圈着他的脖子,问:“怎么样,我重吗?”

“不重。”

“哼。”纪云镯似乎并不相信,觉得他在逞能。

事实上他真没感觉纪云镯多重,往常石青山送过来的尸体,很多都是由他亲手搬进棺材里的。杜若水不以为自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做到这种事多奇怪,他以为这是他从小跟石青山学了一些武艺和基本功的原因。

这一路过去他没觉得劳累,纪云镯倒很担心他,非要自己提着那个装了饭菜的篮子,一边探手去帮他别开沿途的枝丫或障碍,走了一半就嚷嚷要下去休息一会儿。

他在杜若水背上当然不会累,显然是怕杜若水累。

杜若水把他放下来,他拿出自己的水囊递给杜若水,又从腰间找出一块手帕,和他身上的蜡染布如出一辙的深蓝色,直起身子凑过来给杜若水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纪云镯关切地问。

杜若水摇摇头,目光跟着他转,瞅着他一系列动作,忽然有点想笑。

没歇多久他就催纪云镯动身,纪云镯不情不愿回到他背上。等他们抵达湖边的时候,时间比往常纪云镯自己来还要快一点。

他们这些从小生在山里的孩子不用工具,有一套观测周遭环境辨别时间的方法。

纪云镯赞他:“阿哥,你好厉害啊!”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艳羡。

杜若水嘱咐他:“以后都到那个林子边等我。”

纪云镯小声嗫嚅:“你以后都要背我啊……”

“万一我长大了、长高了……”

“我长得更快。”

“说不定到时我就不需要你背了。”

杜若水瞥了他一眼,当真怀疑这一点,“哦,好。”

“那我以后多给你装点饭、装点菜,你多吃点,力气就更大了。”

两人都没发现这话跟劝家里的牛多吃点、长得壮点,好下地多耕点田似的。

有道理。杜若水点点头,虽然他没觉得多累。

可如果能走更快一点,那他和纪云镯不就能多呆一会儿了?

回去的路上也是杜若水背纪云镯,在临近村子的小路上把人放下,剩下不到一里的路纪云镯自己走回去。

杜若水说到做到,之后几个月里都是他一次又一次身体力行背纪云镯过去,再背纪云镯回来。

对此纪云镯倒也适应了,只是心里总想着回报他,给他带的吃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吃,他自己都说就为了给杜若水做吃的,这段时日自己的厨艺提升了不少。

有时候他也不带做好的吃食过来,而是就地取材,有一次他带杜若水去树林里找一种虫,叫葛根虫,白白肥肥的一种虫子,他们抓了几十只,用一些竹签串起来,生火烤熟,虫身在炙烤下蜷缩起来,整个从白色变成褐色,表面泛出一层诱人的油光,再撒点盐就很好吃,软软糯糯的,入口即化;有一次纪云镯背了一口小铁锅来,带杜若水去找竹林,从竹林里砍下两截竹筒做竹筒饭,又从竹节里找出一窝竹虫,用铁锅一锅爆炒,就着竹筒饭吃;有一次去山上捡菌子,纪云镯教杜若水怎么分辨和采摘各种菌子,半天下来他们捡了一些青头菌、牛肝菌、鸡枞、滑菇……和着纪云镯带来的腊肉做了一锅汤,味道极尽鲜腴,令人回味无穷……

由此杜若水发现纪云镯十分厉害,他不止懂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也会做很多自己不会的事。他认识很多食材,会做很多菜,知道怎么把山里的各种食材做成美味。

只是他们采摘菌子的时候本来就是梅雨季节,地里都是泥巴,路不好走,两个人都摔了几跤。山里湿气也重,没想到这一趟就叫纪云镯感染了风寒,回去后免不了看大夫吃药。好在不是什么大病,他爷爷也就没那么看重,到下一次进城的日子照常离开了,临行前再三叮嘱纪云镯留在家里好好养病,不要出去乱跑。

纪云镯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等爷爷一走就溜了出去。

他如常去找杜若水,杜若水从几个喷嚏里听出来他身体不适,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一起进山。

纪云镯缠他,整个人几乎快贴到他身上,“可我天天闷在**喝药,爷爷什么都不让做,快憋死了!”

“不去山里没关系,我们可以就在村子里玩。”

杜若水疑道:“村里?”

“对啊,我知道一个地方没什么人。”

杜若水奇怪道:“哪里?”

纪云镯笑道:“不就是阿哥你住的地方咯?”

杜若水一怔。

他本想拒绝,本该拒绝。

村人都不喜欢那个地方,说那里是污秽的、不详的。

他在里面住了十多年,算得上半个主人——地契还是属于石青山和石家的。他最清楚,那里除了死尸和祖师爷以外,没什么邪祟,也没什么不详。

可他怕那些棺材、和睡在棺材里的自己……吓到纪云镯。

“阿哥,带我去嘛。”纪云镯拖长尾音,抓着他的手腕晃**。

“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所以他没能坚持拒绝到底……他也想和纪云镯呆在一起。

他带着纪云镯偷偷潜入进去,一进去看到的就是十几口显眼的黑色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占据了整个院子。纪云镯脸上没显出害怕或不安,只是左右看了一圈,问:“这里怎么连床都没有?”

“阿哥,你睡哪儿?”

杜若水把那些棺材中间的一口棺材指了出来。

纪云镯也没问“你怎么睡棺材?”反而用一种惊喜的语气说:“哇,你竟然睡棺材!”仿佛这件事多了不起似的。

他走过去要看那口棺材,踩着边缘突出的部分爬上去,透过刻意留出来的缝隙往里头窥看,把头不断放低,继而一头扎了进去。

杜若水忙走上去。

只见纪云镯正躺在棺材里挪动身体、调整姿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里面……好黑啊!”

“快出来!”

“你进来,这儿还挺大的。”

杜若水没办法,只有跟着钻进去。

这口棺材的大小装一个纪云镯绰绰有余,可他挤进去后横向的空间就有些不够用了,两个人只有肩并肩紧贴在一起。逼仄的空间里,他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一起碰撞到四面黑色的板壁上,比起往常声音大多了。

纪云镯扭动了一下身体,转过来看他。

“这里面睡着还不错,就是太硬了、太冷了。”

“阿哥,你往常睡着舒服吗?”

杜若水也转过去看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好似将他一把抛抓起来,他感到灵魂轻若无物,像在下潜,又像在往上飞。

真奇怪……过往这个地方令他感到安心,可也是他觉得最安静最孤独的地方。

如今多了一个纪云镯,一切都不同了。

纪云镯继续说:“下次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来,你好好睡。”

“我爷爷说,小孩儿要好好睡觉,才能长高。”

杜若水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他和纪云镯一直呆在此刻,只有他和他两个人,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