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赶来的一众太医院老头们心里一阵赛一阵的打鼓,他们原先以为闹出这么大阵仗是皇上这阵子最宠爱的仪妃身子不好了,传话的纪林却把嘴巴闭得跟个蚌壳似的一丝缝也不肯开,现在再看看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琼瑛公主,大伙儿都觉得说不定今天是要干什么掉脑袋的活儿。
"去验验那几个瓶子,验完,告诉朕里头是什么。"
皇帝面朝御座背对着他们吩咐道,话音里没有一丝以往一贯的和气。
十几个老头围着三个小瓶连看带嗅,有的还把膏体涂抹在手上,又加了水去仔细分辨。
验得差不多了,大家用眼神对了对答案,决定还是由资历最老的院正来答话。
"回皇上,已验得这三只瓶子中都是十分常见的伤药,功效均是凝血止痛,只是用法不一,有些是口服,有些是外敷。"
"哦?你是说,这些药一点问题都没有?" 皇帝转过身问。
江瑛的心也被高高提起。
"这……" 老院正犹豫道,"微臣可以确定的是这三种都是伤药,唯一有些怪异的是三种药中所添加的止血效用最显著的鹤牙草分量似乎不足,且最右一只瓶中除了常见止血药材的气味外,似乎还多了一些很淡的臭味,臣等不才,暂未想到这气味是何种药材发出。"
江瑛听完,心忽地放了下来。
"你们呢?可有不同见解?" 皇帝追问。
剩下的人互相看了看,都一起摇头。
"舒院正可否详细说说,这鹤牙草的分量不足到了何种程度?"
舒院正想了想,答道:"鹤牙草常见用法是和其余药材混合磨成粉或制成药丸,洒在伤口上或吞服便可止血。这瓶中虽有鹤牙草的气味,但分量……似乎不足以止血。"
室内一片寂静,太医院众人虽不清楚这些药从何而来,却能从皇帝的频频询问中明白他关心的内容。
众人正忐忑不安间,纪林悄悄朝异常沉默的皇帝靠拢了一步,他捋起一边袖子问:"皇上,要不要奴婢现在试试?"
皇帝看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会儿才道:"辛苦你了。"
纪林连道"不辛苦"便退到屏风后取了一把小刀,当着众人的面在左手小臂上斜着划了一道一掌长的口子,血流不止的场面看的人心惊,纪林却面不改色。
他笑着冲院正点头道:"有劳舒院正。"
舒院正伸手去拿药,江瑛想起什么连忙喊了一声:"不要用有臭味的那瓶。"
舒院正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纪林的身体也跟着抖了抖,舒院正见皇帝点了头,便伸手去拿了左边的一瓶药粉。
江瑛这才松了口气。
淡黄色的药粉洒在流血不止的伤口上似乎全无效果,大部分被涌出的血流冲走,少部分停留在伤口两侧,却完全阻止不了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舒院正立刻又多倒了些药粉出来,结果还是一样。
"这……"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尤其是皇帝。
他将手中的一只白玉盏狠狠掷在御座上,玉盏四分五裂,众人纷纷跪下,殿内鸦雀无声。
许久,皇帝的声音才在空****的殿中再次响起:"好了,用太医院的药吧。"
他再次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声音却仿佛一瞬苍老了许多。
舒院正连忙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大小差不多的玉瓶往纪林的伤口倒上去,同样是淡黄色的粉末,溶入伤口后血却在几息之间便止住。
江瑛十分能理解皇帝现在的感受。
国防是一国安危的根本所系,对深知战场凶险的皇帝来说,军队给养得不到保障,就像自己突然被抽去了脊梁一样让人恐慌。
乾安帝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凭打仗起家,更擅长打天下,于治国一道就应该更多地依仗朝臣,所以他的金銮殿上站着的,不仅有他带兵攻入京城后才来投效的世家大族,还有不少前朝愿意为他效力的老臣,他听他们的意见,施行德政,节度开支,给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自己却被困得越来越牢。
近些年,他渐渐明白这些人都有私心,却并未把它当回事,他曾觉得贪婪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过分,自己偶尔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得去,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大胆到连涉及军队给养这样大的事都敢瞒着他。
"军药一事事关重大,你先不要说出去,朕会派人查个水落石出。"
"是。"
"还有你带回来的,人证呢?" 皇帝坐回椅子里,闭眼揉着额角问。
"回父皇,听闻国师擅长刑讯,故而已将抓到的人交由国师审讯。"
"嗯," 皇帝似乎是准备将此事留在之后细问,又转回先前的话题,"那两件事先不说,你欺瞒于朕,私自去临安县,又是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先前与仪妃商议此事时两人的争吵便历历在目,江瑛语带犹豫道:"回父皇,这是因为……臣女……不愿和亲……"
出乎意料的,皇帝听见此事似乎毫不意外,连眼睛都没睁开。
"不出朕所料,可是瑛儿……"
这还是乾安帝第一次对她用这样亲呢的称呼,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朕知道,古往今来,没有几位公主是真心愿意嫁去外邦的,更何况是你这样生性大胆的孩子……"
"但和亲之事是朕同大臣们早已商议好的,如今距婚期已不到一月,已经无法挽回了,你既平安回来,剩下的时间便不要再到处乱走,好好准备吧,剩下的事朕会看着办的。"
这话皇帝说的很慢,声音也低沉,就像一位父亲不厌其烦地在给无知的女儿讲述什么道理,但江瑛却听得心凉。正如沉玦所说,纵使她在临安查出这样大的蹊跷,纵使她间接救了无数人的性命,皇帝也不会因此改变送她去和亲的主意。说到底,一个本就算不上亲厚的女儿的命运不并足以让皇帝为之去与群臣抗争,江瑛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不替原身感到心冷。
也好,既然做不得亲厚父女,她还有别的选择。
江瑛伏低身体,缓慢道:"父皇仍坚持送臣女去和亲,不过是因为朝臣坚持。可臣女知道,父皇心中不是这样想的,既然如此,臣女有一计想献于父皇,也算臣女十五年来未能尽孝的补偿。若父皇肯采用,那么它或许会成为帮助父皇破局的第一着棋。"
御座上的皇帝仍未睁开眼,显然是准备无视掉她情急之下想出的小把戏。
"和亲之期已不足一月,即使是为了维系面上和平,巴维人想必也正在全力为婚期做准备。若父皇这时突然出现在漠雄关,不知还能否复现您三十年前的英勇?"
乾安帝猛然睁开双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江瑛直起身,坦然和皇帝对视,她说:"臣女听闻:'为将者,如坐漏船之中',父皇的臣子们在乾朝这艘宝船中安坐太久了,已经忘记了坐在漏船里战战兢兢是什么样的感觉,既然如此,父皇何不趁此机会,抽掉这船板,将它握在自己手中?"
又说:"臣女愿意,助父皇一臂之力,让父皇实现夙愿,酬未酬之志,立不世之功。"
实现夙愿,酬未酬之志,立不世之功。
光是听见这几句话,乾安帝浑身的血已经沸腾起来。
上次有这种感觉,好像还是在听见……柏粱台雷声的时候?
柏粱台……仪妃……
丝丝缕缕的线渐渐将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事串联起来,让他忍不住发问:"那日惊雷中一曲……是你的主意?"
江瑛没想过瞒他多久,干脆默认了。
"哈哈哈好!不愧是朕的女儿,竟能知朕若此,妙极,妙极啊!只可惜……"
话到最后,乾安帝又摇头叹气。
话未说完,江瑛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可惜不是个男儿身。
江瑛冷淡跪着,不欲多做辩驳,反正她也从未肖想过那皇位。
皇帝摩挲着茶杯,静静想了一会儿江瑛的这个主意。
他说:"你这个法子,虽然冒险,在朕看来却值得一试。然而你可知道,和亲公主这个身份,不仅是你的拖累,也是你的倚仗,你是我皇家上了玉牒的公主,若去和亲,巴维人短期内不会对你太差。但若朕走此一遭,身死则已,你最差不过是仍旧去和亲,可朕若得胜归来,你便没了这个最大的依仗,还会被恼羞成怒的大臣们针对。你可知,那时面对你的,绝不只是薄薄几本弹劾折子而已?"
江瑛抬起双手于胸前交叠,端正地叩首,说:"臣女知道,但纵然如此,若不一试,臣女绝不甘心,臣女以为父皇也是如此。"
皇帝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许久才开口:"你说的对,便是为了这不甘,朕也应当,倾力一试。"
“皇上,仪妃娘娘炖了百合鸽子汤叫奴才……"
纪林低头端着一个朱红双鹤漆盘进了福宁殿正殿,笑呵呵地一抬头,便看见国师正站在皇上面前,两人似乎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他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把托盘放在一边跪下磕头请罪:“老奴该死。"
殿上很久没传来动静,只不时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纪林维持着原地跪伏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开口:“汤端上来。"
“是。"
纪林不敢看先前国师站的方向,起身恭敬地将汤盅奉上龙案,再垂首侍立一侧。
“纪林。"
“奴才在。"
“你在朕身边,多久了?"
纪林心中一紧,“回皇上,臣自您进京就跟着您,到如今已有三十余年了。"
“三十年,“"乾安帝眼中少有地露出些许迷茫,“你说,这三十年来,朕这个皇帝,做得可还算称职?"
纪林扑通跪下,不假思索道:“皇上夙兴夜寐,日夜操劳,满朝文武无有不感佩皇上之辛劳者。"
“满朝文武,呵,"皇上突兀地笑了一声,“他们自然很满意朕,可是百姓呢?想当年,四方割据,天下大乱,朕的家乡,因为战乱、瘟疫饿死者病死者,不知凡几。朕起兵,不是为了让自己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朕是为了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好快啊,一晃就是三十年,你说,到最后,他们会感谢朕还是憎恨朕?"
乾安帝这番话说的很慢,到最后甚至语带哽咽。
纪林听得头皮发麻,“啪"地一个耳光甩上自己的脸,“都怪奴才这张笨嘴,是奴才先前说错了话。天下百姓都是皇上您的子民,您宵衣旰食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们心中怎么会不感念着您呢?"
乾安帝摇摇头,笑里带了一丝苦涩和无奈,“纪林啊,三十年了,连你也骗朕。“
“奴才不……“ 纪林下意识道。
可乾安帝已经不愿再继续听下去,摆摆手让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