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日头难得的大，校场上数只禁卫小队正在操练，见圣驾过来便准备来行礼，被皇帝摆摆手阻止了，他们就立在原地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
一行人占据了校场的一个角落，纪林给皇上搬来御座，其余人立在后头等着看。
“皇上，下官请用木剑与八皇子对战。“
“准。“
两人脱下外袍，手握木剑对峙。
先动的是江颐，他抬起木剑直刺杨青心口，速度很快，而杨青则轻巧侧身避开这一击，手中木剑横劈欲划过江颐腰腹。江颐飞快收剑后推，避开剑锋后再次主动上前攻击，杨青抬剑格挡，木剑破开江颐的攻势直取他的双目。江颐后仰下腰，抬腿欲扫倒杨青，杨青却一个跳跃欺上前来，趁江颐站立不稳时将剑身横向抵住江颐的咽喉。
“好，好啊！“ 乾安帝拊掌，其余围观宫人也跟着鼓掌。
“八皇子初入门便有这样的表现，不错，不过反应和经验仍比杨青插上不少，须得努力。“
“是，谨遵父皇教诲。“
“依朕看，八皇子江颐确实是个练武的苗子，若因宫规便不让他习武，岂非浪费人才？我大乾正是用人之际，可经不起这样的糟蹋。“ 皇上慢悠悠道。
“那皇上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好？“ 皇后手上动作一顿，问道。
“若朕没记错，江颐已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便让杨青去他府里教吧，也省得这诸多麻烦。“
皇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回话道：“皇上此法甚好，一举两得，臣妾回去后便立刻安排。不过琼瑛公主此事却是做得有些鲁莽，皇上您看呢？“
皇后说的是有人告状琼瑛公主和八皇子来往过密的事，若是普通的皇子与公主，来往频繁些也算不得什么，可八皇子身份尴尬，从前宫中是没有人会去主动接近的，可这琼瑛公主一回来，不仅对他生活上甚为关心，还特意找了前朝武将给他做师傅，落在有心人眼里，确实是个不错的把柄。
皇上转身瞥了一眼江瑛，道：“她刚回宫，许多规矩不清楚，看在没出什么乱子的份上，罚俸两月吧，也让她长个教训，省得到处生事。“
皇后心中对此处理结果并不甚满意，她知道告状者此举用意为何，所以才特意将皇上找来。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琼瑛最后只是罚俸了事，而且八皇子居然还能因祸得福？
“臣妾遵旨。“
“臣女谢过父皇。“
“嗯，琼瑛留下，朕有话说。“
“是。“
人群很快散得一干二净，江颐原想多留一会儿，也被杨青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让杨青教八皇子习武，为何有此想法？" 乾安帝目光沉沉。
"回父皇，臣女只是碰巧得知八皇子于习武一道颇有心得，只苦于人教导，不得其门而入，故而找了杨将军帮忙看一看，谁知杨将军一眼看出八皇子天赋过人，才将其收为徒弟的。"
她的话只能说这么多，至于杨青收徒是主动还是被迫皇帝想必不会多问。
皇帝果然没有追问下去，他对多了一个练武奇才的儿子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
“眼睛呢，怎么弄的？“
江瑛跪在地上瓮声瓮气道：“回父皇，是臣女不小心自己撞的。“
皇帝被她气笑了，“自己撞的？自己撞能撞到那么要命的位置？再往下半寸你就瞎了！难道你让朕送一个半瞎公主去和亲？“
江瑛原本只准备糊弄过去，却不防被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刺得心中又悲凉又愤怒，她干脆挺直腰直视皇帝，“那就请父皇好好看看，臣女没瞎，不会耽误您的和亲大业。何况巴维人想要的难道只是一个乾朝的公主吗？他们分明想要的是乾朝的土地！这一次您低头，用一个公主换来数年的休战，难道他们就能满足了吗？不，他们永不满足，既然如此，那么送去的和亲公主瞎眼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放肆！你居然敢这样跟朕说话？！“ 皇帝又惊又怒，高高扬起手。
江瑛看见他的动作只觉得满心无力，那些话既是她一时气急说出的心中压抑已久的真实想法，也是她对皇帝态度的一种试探。既然皇帝本身就不赞成和亲，为什么对这些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难道和亲与否不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吗？
江瑛闭上眼，不闪不避等着那一巴掌的降临。
“皇上！皇上且慢！“ 预料之中的巴掌迟迟没有来到，远处反而传来仪妃的声音。
她好一会儿才跑上前来，拉下皇帝的手握住，嗔道：“皇上和这孩子置什么气？有什么事，说两句就好了，何必动手呢？“
江瑛睁开眼看着仪妃，来得这么快，莫非是想通了要跟她合作？
皇上任由仪妃握住自己的手，脸上怒容却未消散，他说：“朕只是看见她脸上的伤，多关心了一句，她却谎称是自己撞的，还敢顶撞朕。看来到底是那些年将她放到皇庙教养给教坏了。“
仪妃这才去看江瑛，看到她眼睛上方硕大的一块暗青便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目光。她强笑道：“启禀皇上，这伤……确实是瑛儿自己不小心撞到柜角弄的，昨日臣妾也在她宫中，臣妾亲眼看见的。“
“哦？“ 皇上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目光中充斥着探寻之色，他转头看着仪妃，“爱妃亲眼看见的？“
“正……正是。“ 仪妃答道。
好在皇帝很快移开了目光，他说：“既然如此，朕便姑且采信。琼瑛身为公主，应当更注重自己的仪容，爱妃也应当对她的教养更加上心才是。“
“是。“
“是。“
昭阳宫。
“你们先出去。“ 仪妃对两个宫女吩咐道。
碧竹和晴芳想到前日，眼中难掩忧色，但还是不得不遵命退了出去。
见她们带上门，江瑛起身跪下，“民女谢仪妃娘娘解围。“
仪妃伸手想去扶她起来，被江瑛侧身躲过，也没在意，只是说：“不必客气，平身吧。
“谢仪妃娘娘。“
“你也不必如此，你先前说的话本宫想过了，确有些道理。今日本宫过来，便是找你详谈。"
江瑛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仪妃一眼，仪妃竟然真的想通了？这真是最好的结果，有了仪妃的帮忙，成功的概率会高很多。
江瑛说：“是，娘娘若肯帮民女摆脱和亲，民女便可以像先前柏粱台一样，帮娘娘巩固圣宠，保证娘娘在宫中圣眷不断，一生无忧。“
仪妃笑了一声，脸上却没多少惊讶神色，她摇头感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本宫可真不敢相信一个小小农家女敢说出这样的话。“
江瑛沉默着没有作声。
“好，你先说说看，本宫该做些什么？“
江瑛不答反问：“依娘娘看，如何才能讨得皇上欢心？”
仪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还能如何，左不过是使些手段罢了。”
江瑛摇摇头，“娘娘错了，宫中女子为了讨得皇上欢心，往往不吝手段，然而使手段可保一日荣华，却保不了终身无忧。皇上身在那样的位置上，就算从前看不透，如今也看透了。“
江瑛这话说的隐晦，仪妃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很快想到什么，面上多了些惶恐，“你是说……那前些日子……本宫那些安排……“
江瑛安抚道：“娘娘不必忧心，手段也看用心。在那场安排中，若民女是皇上，就算看穿一切，也无法不为娘娘您的诚心打动。“
仪妃听见这话才好了些，但她仍旧有些不安，她说：“那你的良策呢？皇上既然看穿这是一场戏，本宫接下来要如何做才能不让皇上对本宫厌弃？“
“说来简单，其实只要娘娘有诚心，皇上必定能感觉到。“
仪妃皱眉，“你说详细些。“
江瑛：“皇上将每一位女子娶进宫时，必定都是爱她们的，但这种爱同夫妻之爱又有所不同。皇上是天子，天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世间最好的，所以若是某个妃嫔哪里做得不合心意，被厌弃是十分自然的事。皇上富有天下，求得他恒久不变的真心只是一种奢望。“
仪妃脸色有些难看，“这就是你说的良策？“
江瑛摇头，“不，民女还没说完。既然得不到真心，娘娘不如退而求其次，那便是皇上的信任。只要娘娘能够让皇上看到您的真心，让皇上相信，世事虽然变迁，娘娘对皇上的心却始终如一，那么娘娘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自然非他人可比。“
仪妃听完，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本宫明白了。“
又说：“既然如此简单，你前日又何必告诉我那些事？把本宫蒙在鼓里，再想别的办法说服本宫劝皇上不要让你和亲，对你来说应该也并非难事吧？“
江瑛再次摇头，“要做到民女上面所说的那些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因为娘娘那日的心境，和今日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怀着那样的心情去求皇上的信任，或是别的什么，最终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得知真相前的仪妃，恐怕还抱着能和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天真梦想。她的爱意真诚，却同其他妃子给予皇上的没有什么不同，皇上未必愿意付出对等的爱。得知真相之后，仪妃死了心，她的目标变成了一个无忧的下半生，那么就只用付出皇上需要的就好。这时皇上得到的并非是一个完整的仪妃，而是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贤内助。时日一长，纵然是世上心思最难测的君王，也无法不交付信任。而有了君王的信任，就有了一切。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仪妃怔怔地想着，终于落下泪来。
可笑自己数十年困在宫中，还有多少夜晚就躺在天子的颈侧，竟还不如一个平民女子看得透彻。
她想到自己被锁在凉月台数十年的起因，再想起前些日子自己那么轻易地预备将这些龃龉抛诸脑后，回头看看，只觉自己蠢得可怜。
难道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江瑛看着神色怔忪的仪妃，心里盼着她能真的听懂这些话，就当还她数日前那一场虚幻的母女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