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不溜秋。”

“也不是什么宝贝, 是故友送的一枚玉佩,”吴知州道,“我们今日出了城门没多久, 便下了大雨,没想到车夫又走错了路, 耽搁了不少时间, 所以没能赶回河南府。后来半路我又发现玉佩不见了,便以为落在了下榻的邸店, 这才匆匆折返回来。”

吴知州语气自然:“可惜没能找到。”

“这般说的话,吴狱卒应是与你同行的了,”顾九没什么表情,“既然如此,为何掌柜却说你回来时,未见到令郎的人?而现在, 他却又出现在这里。”

吴知州道:“我们返回县城后,犬子去买了些吃食, 所以掌柜才没瞧见他人。”

顾九指着吴狱卒,问道:“掌柜的,这人是何时从外面回来的?”

“这......”掌柜苦思片刻, 犹豫道,“小人并未看到他回来。”

若不是这位少年郎把人揪出来,他还以为那房间是空的。

闻言,吴知州叹道:“邸店人来人往的,可能是掌柜没能瞧见罢了。”

顾九扯了扯嘴角:“是吗?”

一语未了,她直接抬步进了吴狱卒住的房间, 命人掌灯。后窗棂大开, 窗台边缘干干净净, 连一滴水也没有。

顾九往下面瞧了眼,吩咐衙役下楼查看墙壁上可有鞋印或者泥污,不一会儿,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燃起一抹烛光,映亮了衙役脚底下那片草地。

衙役仔细检查了半响,摇头道:“顾公事,墙面和墙底都很干净。”

顾九道:“其他房间下面呢?”

衙役又看了看,答道:“墙底都有些泥污。”

顾九了然。

她走出房间,停在吴知州面前:“你知道我为何三更半夜带人来此寻你儿子吗?”

“不知,”吴知州讪笑一声,“但顾公事定然是有旁的要紧事需要犬子配合,总不能是故意来此寻他不痛快的。”

“你也不用绵里藏针,”顾九淡淡道,“我今夜前来,是因为在子时左右,有人将一具尸体抛至街边,而经过我们调查,那人临死前便与你儿子呆在一处过。”

吴知州满脸惊愕:“顾公事,你这意思是怀疑人是他杀的?”

顾九坦然道:“是。”

“不可能!”吴知州当即否认,“我儿他戌时便回来了,一直呆在房中未曾出去过,怎么可能杀人抛尸呢!”

他面色不善:“纵使你是朝廷派来此处查案的,也不能光凭一张嘴便将这杀人的罪名随意扣在旁人头上。”

顾九料到这老泥鳅不会松口,她也不恼,只笑了笑:“你说你儿子是戌时回来的,那具体是戌时几刻?”

吴知州看了眼被堵住口的儿子,嘴唇蠕动两下:“我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顾九点了点头:“看来你们父子二人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好如何说。”

她示意流衡拿掉吴狱卒嘴里的白布,“既然你爹记得不清楚,那便由你亲自说。”

吴狱卒原本就苍白无色的脸,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瘆人,他死死地盯着顾九,眼底冒出的狠意像是恨不得立马将她碎尸万断。

顾九道:“你若不说,我便只当你做贼心虚,即可便关押至牢狱。”

吴狱卒咬着牙,硬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亥时二刻。”

“吴知州可听清楚了,”顾九道,“你这好大儿说他是亥时才回来的。”

她料定这个疯子不敢在此问题上撒谎。因为吴狱卒清楚,衙门的人既然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应是已经得知他去城外找过陈县尉。别院里那么多双眼睛,他若是敢撒谎,便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这两段时间相隔又不远,”吴知州干笑一声,“应是我老糊涂,记错了。”

顾九没理会,继续瞧着吴狱卒,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你今夜为何要去城外找陈县尉?用罢晚饭后,你与陈县尉是在何处分开的?可知道他之后又去了哪儿?”

吴知州脸色骤然一变。

顾九眉梢微挑,有些吃惊。

在这之前,她从未提过死的人是陈县尉,而如今吴知州这副模样,显然是并不知情。

她隐隐明白了过来,无声地笑了笑,眼神讥讽。

这个人只是疯,却是个没脑子的。

而铡刀现在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吴狱卒纵然再不愿,也必须答话。

“朋友之间吃个饭不是很正常吗?”吴狱卒道,“我们从别院出来后,没走几步,他便回去了。”

他语气淬着阴冷的毒:“难道就凭我与他吃了顿饭,他的死就一定与我有关?!”

顾九不回答,淡声道:“我来替你们父子两人理一理你们口中的经过。”

“你们今日午时离开畿县,因大雨和走错路,所以耽误了时辰,没能回到河南府,然后半路又发现玉佩丢了,折返回邸店来寻,彼时天刚黑不久。”

“你爹回了邸店,你却去找陈县尉吃饭,待亥时初离开,亥时二刻重新回到邸店,此后便没再出去过。”

顾九看着他们,唇瓣动了动:“是与不是?”

吴狱卒略一迟疑,点头:“是。”

顾九却笑:“那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经过,左右今夜各位注定难眠,便随便听一听吧。”

顾九也不管他们乐不乐意,直接道:“你们午时出了县城,或许的确是因为大雨和走错路,耽搁了时辰,又或是已经到了河南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途吴狱卒离开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畿县,”顾九看向吴知州,“而你虽是知道此事,但却不知他去了哪儿。”

顾九继续道:“陈县尉在外面养了美人,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吴狱卒你应该也是知道他近些时候多去别院留宿,故而去了那儿。待你们酒足饭饱后,陈县尉便送你离开,你却趁此机会将他——迷晕?”

吴狱卒紧绷着脸,消瘦的面颊深深凹陷,像一只裹了层薄皮的骷髅。

“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这小身板还不够陈县尉一拳揍的。”

顾九和善地笑了笑,无视吴狱卒愈来愈阴沉的脸色,接着道:“你怕他醒来挣扎,所以便将其捆在树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金属工具,一点一点敲碎他全身的骨头。”

“你应该是很享受那个过程吧?”顾九微微俯下身,与他对视,“尤其是当陈县尉恢复了意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挣扎给你带了莫大的欢愉,特别满足了你那变态的施虐欲。”

“后来陈县尉挣脱掉了束缚,想要跑,但是因为骨头碎裂,他几乎与一个废人无异。你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然后猛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狠狠地用力,看着他拼命挣扎,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任你宰割。”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令人亢奋的画面,吴狱卒嘴角开始忍不住抽搐起来。

“够了!”吴知州忽然怒道,“顾公事,你莫要再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儿回来后便一直都在房中,杀人和抛尸都与他毫无关系,你若是再这般造谣,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恳求官家治你的罪!”

“别急啊,”顾九弯了弯眸,眼底却没多少感情,“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杀死陈县尉之后,便等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抛至街上,然后快速逃至这里,翻窗而入。你本想先躲在这里凑合一夜,待次日一早,便即刻偷偷地回河南府。这样一来,哪怕是有人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来此处寻你。因为在旁人眼中,你们父子两人已经今日午时便已经离开了畿县,但你没想到你爹竟然也回来了。”

“你爹深知你的秉性,意识到你可能回来要干些什么事情,怕你再被我揪住小辫子,所以才急匆匆地也赶了回来,并借口在邸店丢了玉佩,故而再次订下那两间房,好为你的行踪打掩护。”

“你爹肯定会问你干了什么,可能你说了,也可能没有说,但你肯定没提过陈县尉的名字,”顾九望了眼吴狱卒的房间,“那墙面和墙角的泥污应该是你爹清理的吧,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爹好歹是个知州,怎得生了你这般的蠢货呢。”

“至于为何对陈县尉起了杀心……是那日偷听到我关于那四起命案的推测吧?”顾九声音淡淡,却是笃定道,“你知道陈县尉做过恶事,所以便想杀了他,这般,刚好应证了我的推测,也刚好把这条人命甩到凶手头上。”

吴狱卒不说话。

顾九直起身,睥睨着他:“所以我才说你蠢,偷听别人讲话至少要听全吧,只听了个大概就敢据此杀人,你当朝廷派来西京查案的都是些废物吗!”

吴狱卒垂下头,浑身颤抖,喉咙里溢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是一群耗子从逼仄幽暗的洞穴中蜂拥而出时,所发出的吱吱怪叫。

顾九蹙起眉。

“好精彩的故事,可惜啊,缺少证据呢,”吴狱卒咧了咧嘴,“只编个故事就敢据此随意给人扣上罪名,你们是废物吗?”

“不见棺材不落泪,”顾九冷下脸,“带回衙门。”

“谁敢!”

吴知州挡住他们:“顾公事,我已经说了,我儿一直都在房中,至于你说的墙面,就算是有人刻意清理了,无凭无据的,又怎能一口咬定是我们做贼心虚!”

顾九抬了抬眼皮,语气淡漠:“吴知州,我和高少卿今日之所以能碰巧在街上遇到陈县尉的尸体,是因为我们二人去了趟巩县。”

吴知州道:“什么意思?”

“我们查到这四起命案可能与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而陈县尉当年恰好也随了军,”顾九道,“结果,我们刚查到这里,还不待详问陈县尉,他却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不怀疑令郎与这四起命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啊。”

这话自然是吓吓这个老泥鳅的,他儿子是个没有脑子的疯子,若凶手是他,早就被抓了,又怎么可能拖至今日。

然而吴知州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讶一般,他身子晃了晃,眼底尽是震惊和恐惧。

顾九顿时警惕起来,她抿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西征。”

“你不要扯开话题,”吴知州回了神,竭力掩饰住慌乱,“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要敢把我儿带走,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只求官家还我一个公道!”

顾九捻搓着手指,盯着他看了半响,神情寡淡。

“我可以不带走他,但你儿子毕竟在陈县尉死之前与他独处过,”顾九道,“陈县尉又是朝廷官员,此事需得慎重,是以,在未彻底洗清你儿子身上的嫌疑前,你们父子二人,都不可以离开畿县。”

她眉眼平静:“否则,我就只当你们做贼心虚。”

吴知州涨红了脸:“你这是软禁!”

顾九置若罔闻,继续道:“还有,二十年前西征的军队中是否有你,我只需修书一封,寄往汴京,便能从枢密院调来你的军籍,到时候,你再嘴硬都是没有用的。”

吴知州脸色僵硬。

“若凶手真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旧事才杀的人,你要是将你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便是立了大功。”

顾九压低了声音:“说不准,我一高兴,就把你儿子从此案中摘了出去。”

一语尽,顾九眨了眨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吴知州休息了,今日一直来回赶路,想必是累得紧,好好休息吧。”

顾九下了楼,正对上楚安的视线。

他倚着门框,英眉挑起:“我怎么发现,你这做派怎么和长赢越来越像了呢。”

顾九从他身边路过,闻此,微微一愣。

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真是如此。

她弯了弯明眸,离开邸店:“可能这就是——”

传说中的夫妻相吧。

楚安追了上来,还以为是自己没听见,追问道:“什么?”

顾九却立马将话题拉回正事上:“让你干的活干完了吗,净瞎问。”

楚安收敛了打趣她的心思,点点头:“找到了,就在城外。”

顾九拍了两下额头,醒了醒困,便吩咐身边的衙役去传话,让那些在城内四处搜寻的人回去休息,她则带着楚安和流衡再次出了县城。

别院不远处的树林里,两簇火焰点燃了黑夜。

顾九俯下身,凑近去看那棵树,有好几块树皮被扒了去,看着像是一块块癣。

她打了个响指,眉梢一挑:“来吧。”

楚安满脸茫然:“干什么?”

“你和陈县尉个头差不多,”顾九直起身的一瞬间,听到骨头摩擦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你背对着这棵树,我瞧瞧是不是它。”

楚安不满道:“你那什么眼神啊,我比他高好不好。”

顾九顺着毛撸,从他手里接过火把:“行,那你就蹲下些。”

楚安照做,两只胳膊绕着树身背了过去,十指能够相互触碰。手背所处的位置,也刚好能和被挖掉的树皮贴合。

顾九道:“就是这个。”

陈县尉那满身的伤,必定溅了血。那会儿正值滂沱大雨,地上的血迹很难留存,但残留在树皮上的可不一样。

枝叶繁茂,可做遮挡,再加上树皮粗糙不平,若是血滴溅进一些细小的裂缝中,便不容易被雨水冲刷掉。

所以吴狱卒才把这些树皮揭掉。

顾九冷笑:“欲盖弥彰。”

......

回到驿馆时,已是四更天。

顾九趴在书案小眯了会儿,刚问流衡要走沈时砚寄来的信,正准备拆开来看,却见高方清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两本蓝皮账簿。

顾九道:“贪污?”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她:“不止。”

顾九随手翻开看了看,那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仿佛成了精,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她捏了捏眉心,又把账簿合上:“还是你直接说与我听吧,我晕算术。”

高方清倒是惊讶:“我还以为顾公事无所不能。”

“做人就要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顾九道,“我也只是比寻常人聪明了些,但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无所不能的是沈时砚。

高方清道:“顾公事自谦都比旁人独特了些。”

顾九道:“哪里哪里。”

高方清说了正事:“贪污受贿这事便不再多言了,这天底下凡是当官的,多少都会捞些油水。”

顾九见缝插针:“王爷便不会。”

高方清难得生了些郁闷,他仔细瞧着她:“顾公事,你可还需要我继续说了?”

顾九立马双手平摊,恭敬道:“高少卿,您请。”

高方清道:“严刑逼供、徇情枉法......其中最严重的罪行是倒卖兵器。”

顿了顿,他道:“就以我查到的为算,凡与陈县尉结怨的多是寻常百姓,我也去走访了些,但都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顾九点点头:“当然查不到,人不是那个凶手杀的。”

高方清愣了下:“你查出是谁了?”

听他这么一问,顾九反倒有些迟疑,她犹豫了会儿:“应该是吴狱卒,就是吴知州那个小儿子。”

高方清皱了下眉:“他与陈县尉有仇?”

“没有,”顾九道,“但那人听到了我们之前对凶手意图的推测。”

高方清也听说了那日在牢狱里所发生的事情,闻此,便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道:“只是因此?”

顾九道:“除了满足他自己那变态的施虐欲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说到这事,她便想起了今夜的另一事。

西征。

顾九闭上眼,无声喃喃。

那老泥鳅到底是因信了她那番吓唬人的话,才如此惊慌,还是因为她提到了“西征”。

高方清见她眉头拢起,似有疑惑,便出声问道:“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抬了抬眼皮,缓缓摇头。

她静了会儿,看他:“二十年前灵州城战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高方清沉默一霎:“你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顾九感到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今日我们查的不就与此有关吗?”

高方清却道:“我们查的不是西征吗?”

顾九一头雾水,反问道:“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高方清笑了笑,“西征共有十次战役,而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次。”

顾九噎住。

倒是也有道理。

提到灵州战败,不免就想到了沈家人尽数战死沙场的事情,顾九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只道:“吴知州当年是不是也在西征的军队中?”

高方清道:“此事你应该问他本人,或是给宁王写信,让他去枢密院调来吴知州的军籍。”

顾九无语。

她能不知道?

高方清回去休息后,顾九他们也回了邸店。

虽然此时已经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但她还是秉持着能多睡一会儿就绝不睁着眼的原则,飞奔至自己的房间。

房内,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顾九摸了摸瓷碟,还是温的。

本来她也没感觉有多饿,但是闻到那些菜香,还是忍不住吃了些。

顺便看了沈时砚寄来的信。

如她之前所猜的那般,当年买走流衡的人就是沈时砚,而当时也确实与秦行知所讲述的那般,白羊和流衡是从灵州城逃出来的西夏人。

顾九视线落到最后一句时,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能与你共撑一把伞的人,会永远是我,不想他人也有这个荣幸。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单独和陌生男子呆在一处,我会担心。”

顾九唇角微微翘起,言简意赅地点评:“酸不溜秋。”

她去了书案,找来纸笔,认真回信。

只有三个字。

听你的。

......

顾九这夜睡得沉沉,也睡得短暂。

天一亮,楼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鼓噪。

顾九刚洗漱完,隐隐听到这僵持不下的闹声中有自己的名字。

她开了门,站在二楼勾阑处。

楼底下,楚安和流衡,以及那两个伙计将吴知州和他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吴知州怒火冲天,手里还握了一把利刀,大声斥骂她卑鄙无耻,仗势欺人。

顾九这会儿困意还浓,撑着下巴,眼皮子上下打架:“我在这呢。”

楼底闹声骤然停下,吴知州抬头望着她,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顾九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吴知州,这一大清早的,您不好好陪你那宝贝儿子吃早饭,来这里骂街,是不是不太好啊。”

吴知州抬起刀,指着顾九:“顾公事,我昨晚便说了,你既然说我儿子杀了人,就要拿出证据来!做什么把他偷偷绑走?!”

“真是好笑啊,”吴知州冷笑道,“前两日你还与我说什么‘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算怎么一回事!”

顾九听得一头雾水,蹙起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我把你儿子偷偷绑走?”

她淡淡道:“再说了,我若真想把他带走,犯得着偷偷摸摸?昨夜不过是顾忌你是长辈,故而没有与你硬着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怕你吧?”

“你莫要再与我装糊涂!”吴知州恼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你把我儿子绑走,那他为何不见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留下的?”

“你想用我儿子威胁我,逼我承认他杀了人,”吴知州道,“你做梦!做梦!”

顾九只觉得奇怪,她下了楼,拆开那封信来看,神情几变。

信中写道:

“若想救你儿子,便将他所有的罪行亲自告知于顾九,卯时三刻为最后期限。如若不然,就等着替他收尸。”

吴知州见她没说话,只当顾九是心虚了:“这才是证据!”

顾九拢起长眉:“这既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让人写的。”

吴知州哪里肯相信她:“你以为你不承认就行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做。”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你儿子做了多少恶事,你自己心底不清楚?与他有仇有怨的人应是不在少数,你单单寻我做什么?”

一语未了,她缓了缓语气:“吴知州,我不与你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争执,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人没的?”

吴知州讥讽道:“你不清楚?”

顾九:“......”

她转身便要上楼:“现在应是离卯时三刻没多少时间了,你若想是替你儿子收尸,便继续在这撒野吧。”

吴知州立马怕了:“真不是你?”

顾九假笑道:“你还要我说几遍?”

吴知州冷静了会儿,沉声道:“卯时。”

顾九停住脚:“房间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封信?”

吴知州点头。

顾九忖了忖,问道:“现在离卯时三刻还剩多少时间?”

邸店中的伙计道:“应该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

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吴狱卒,难于上青天。

顾九看向吴知州:“选择权在你。”

吴知州不善道:“你什么意思?”

顾九道:“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找到你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唯一比较保险的方法,就是按照这人说的做。”

吴知州立即跳脚:“还说不是你!”

顾九烦躁道:“你爱信不信。”

她把信扔在旁边的桌案上:“你若是信不过我,我任你调查,但是若因此耽搁了时间,导致你儿子被害死,这笔帐,你可别落在我头上。”

说罢,顾九让人拿来一炷香,折半点燃:“一刻钟。”

吴知州怎么敢以他儿子的性命来冒险,铁青着脸,沉思半响,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他嘴唇蠕动着,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陈述着吴狱卒的罪行:“他……虐杀仆役。”

顾九既不说话,也不去质疑,坐在桌案旁,悠闲地看着吴知州。

然而殊不知,她搁置于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是谁?

吴狱卒的仇人?

不知为何,她心底升起非常强烈的不安感。

吴知州盯着那半根燃得正旺的香,神情紧绷:“虐杀……囚犯。”

顾九点了点桌案,提醒他:“别忘了昨晚的事情。”

吴知州却迟迟没再开口。

谋杀朝廷官员,必定是死罪一条,甚至还会牵连一整个家族。

半炷香,越来越短。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是希望吴狱卒能罪有应得,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香还剩一寸时,顾九怒道:“你是要你儿子死吗?!”

“哐当”一声,吴知州手里的刀掉在地上,胳膊发颤。

“他还杀了……陈县尉。”

与此同时,那半炷香彻底燃尽。

然而,还不等顾九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去,一道凌厉风声袭来,流衡反应极快,当即拔剑,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铿锵,刺入耳内。

顾九忍不住蹙起眉。

流衡想要出去查看情况,顾九却叫住他:“那人既然敢来,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捡起地上的箭矢,楚安看了眼,沉声道:“应该是□□。”

寻常弓箭所用箭矢要比这个长得多。

顾九解开绑在上面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字:审判。

顾九顿时宛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寒意蔓延至骨骸,穿心而过。

而吴知州一把夺过纸条,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照他说的做了吗?我儿子呢?”

顾九沉默一霎,慢声道:“绑走你儿子的人,是这四起命案的凶手。”

吴知州当即愣在原地,面上血色全无:“他......他抓走我儿子做什么?”

顾九缓缓吐字:“审判。”

审判他的罪行。

顾九死死地攥紧拳头,浑身紧绷。

她明白过来了凶手此举究竟是何意。

那人是在告诉她,律法制裁不了罪恶,只有他能。

那他又代表谁呢?

顾九想到了那四个人的死。

他代表另一种罪恶。

以恶制恶。

以暴制暴。

这就是他想要说的话,也是他口中的审判。

顾九倏地站起了身,望向外面的天色。

已是天光大亮。

她心中不安,忙问楚安:“我派去凤凰山盯梢的人还没回来吗?”

楚安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应该是回了衙门,或是在驿馆等着呢。”

他顿了顿:“你别着急,我去瞧瞧。”

楚安走后,顾九便又将视线落到吴知州身上,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多岁,眉眼间尽是沧桑和疲倦。

还有担忧和恐惧。

顾九抿了抿唇:“吴知州,我们进去说话。”

待他们上了楼,顾九让流衡在房间外面守着。

吴知州有气无力道:“你还想干什么?”

吴狱卒落到那个凶手手里,肯定是凶多吉少,而眼下衙门还没查到那人的身份,想要救回他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九看他:“或许还有机会救你儿子。”

吴知州冷笑一声:“你们至今连凶手的脸都没瞧见过,还怎么救?”

顾九不理会他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你可见过四名死者中的弘敏和尚?”

吴知州神情微变:“见过。”

起初各个县衙查不出凶手,这命案自然就交到了河南府,等河南府查得也是毫无头绪后,这才上报给大理寺。

顾九看他:“那你认识他吗?或者说,你见过他吗?”

吴知州却避而不答:“你问这些做什么?又与我儿子没什么关系。”

顾九道:“但这可能与凶手有关系。”

吴知州愣住。

顾九提醒他:“想想你儿子。”

过了好半响,吴知州才缓缓回过神,慢吞吞道:“认识。”

顾九神色一凛:“是不是二十年前参与过西征的将士?”

吴知州道:“是。”

顾九道:“这么说,你也是了?”

“是。”

默了会儿,顾九才问道:“所以二十年前的西征中,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情?”

结合凶手的行为和意图,顾九试探性地问:“比如说,有人犯了军法,却没有被惩罚?”

吴知州却是矢口否认。

他道:“军队中有人触犯军法,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时隔二十年了,我又怎么能事事记得清楚。”

顾九察觉出吴知州对于此事的抗拒,她抿了抿唇,决定换一种问法:“那你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吗?”

吴知州摇头:“没听过。”

顾九不死心:“秦姓的人呢?”

吴知州怔了怔,却是反问道:“你既然问我西征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当年率领援军的将军姓秦吗?”

这次轮到顾九愣住了。

她唇瓣动了动,似是觉得此事出乎意料,但不知道因何原因,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我不清楚,”顾九想起了秦行知之前的话,问道,“那秦将军是西京洛阳人?”

吴知州道:“是。”

此事但凡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顾九拢起长眉:“他当年获斩一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吴知州叹了口气,只道:“当年率领援军的人是他,援军没能赶到灵州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还能有何隐情?”

顾九道:“那你可知道秦将军有没有后人?”

吴知州原本想要摇头,但又想到了什么,终还是点头。

他略一迟疑道:“但至于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就真的不清楚了。”

当年秦理——也就是秦将军,他因支援不力获斩之后,却仍是没能扼制住百姓们的怒火。秦理死后,人们纷纷将矛头对准了他的家人。

自此,秦家在西京,便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报个平安,人还在,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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