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王判官从开封府衙赶去大理寺的途中, 一路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高少卿虽说平日散漫了些,看着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纨绔子弟, 但人家实打实是个有本事的人。少年登科,榜眼及第, 却无狂妄。

高太师原是向官家力荐其进学士院任职, 他却自凭本事去了大理寺,职责内的事情件件办得稳妥, 让旁人挑不出毛病。且他文武双全,既是汴京城高门才子里的佼佼者,也是高家这辈子孙里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子弟。

而高家二房那位郎君恰与高少卿相反,整日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总仗着太后和高太师,没少干些欺男霸女的混帐事, 实乃汴京城五陵年少中臭名昭著的恶霸之首。

王判官一想到待会儿要与他打交道,愁得头疾都要犯了。

好在事情真如沈时砚所说, 待他去了大理寺与高少卿说明来意后,高少卿便唤人去寻来高世恒,并当着他的面, 亲自问话。

高世恒一听是开封府衙的人,脸色顿时奇差无比,但碍于问话的人是他堂兄,便也没敢为难王判官,只是紧皱眉,费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个事。”

高方清倚坐在圈椅中, 两条腿搭在书案上, 一派“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气派。闻言, 他睨了高世恒一眼,不咸不淡道:“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高世恒垂下头,不情不愿道:“有。”

高方清拿起今日还未看完的卷宗,漫不经心地翻阅:“继续说。”

“当初白云观筹建是咱们的人负责,号召信徒募捐那会儿,唐易突然找到我,说要承包下所有花销,只求我两件事,一是为他做个保人,二是将他引荐到祖父面前,”高世恒道,“左右我都不亏,便应了下来。”

高方清问:“那位柳氏可是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转让给唐易的?”

“当然是自愿的,”高世恒立马道,“那小娘子亲手签字画押,没有半分被胁迫的样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道:“唐易送人离开时,那小娘子还说了些什么珍重之类的话,具体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

回到衙门后,王判官详尽转述。

楚安道:“募捐那事我记的,大致在柳云苓失踪前半月。”

顾九却注意到另一件事,长眉敛起:“柳娘子要走?”

“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白给唐家,还打算离开......”楚安觉得柳娘子这人实在冤大头了些,“如果真是这样,唐易不应该做梦都要乐醒吗?”

夜风阵阵袭卷,将书案上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沈时砚眼皮垂下,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默然不语。

有时候人的贪心,欲壑难填。

他们这一等,便等到两日后,唐家三人出殡时。

旭阳高挂,接连几日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寒意不在,甚至比入春以来任何一天都要炎热。

顾九三人提前在唐家人必经之路上寻了家食肆,坐在二楼凭栏处,望着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人群。

几十个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哀哭声凄凄惨惨。唐易走在最前面,脸色苍白,眼底青灰一片,身后紧跟着抬着三具漆黑棺椁的杠夫。

楚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把纸扇,手腕不停晃动,企图挥散周身的燥热:“那凶手真会露面吗?咱们都守株待兔两天了。”

顾九视线紧紧地跟随那群人,闻言,平静道:“也许吧。”

不多时,送葬队伍行至食肆楼下,顾九掌心不由紧攥,楚安也安静下来。

人群仍在继续往前走,唐易很快从三人眼前移过,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即将远离视线。

过了拐角,再往前不远便是城门,那处巡兵重重,凶手应该不会选择在那儿动手。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出城门。

顾九正欲转身,却听沈时砚淡声道:“你们看唐易的衣袍。”

闻言,顾九和楚安同时看过去,凝神片刻,两人皆是一惊。

几道炽亮光圈紧紧黏在唐易后背处,而这时,一个瞎眼老汉拄着拐杖,恰好从拐角处出现,人群被迫停下。

而聚集在唐易衣后的光圈竟然更甚!

顾九当即抬头查看四周,视线飞速掠过,心里咯噔一下。

檐下、房瓦、凭栏......大小不一的铜镜搁置在不同房屋处的不同位置。而唯一相同的是,汇聚于镜面的阳光,最终全都出叠加出现在唐易背后。

而几乎是顾九想明白的同时,唐易的衣袍霎那间烧了起来!

烈焰熊熊,眨眼间便将整个人吞噬其中,只听惨叫声连连,唐易痛苦地倒在地上胡乱打滚。

“着火了!”

“救人啊,救人!”

人群慌乱一片。

楚安当即从二楼跃下,藏在街巷中的官差也纷纷现身,冲过去救人。

顾九的视线还在不停地掠过附近的角角落落,忽地,她伸手指向人群外的一个巷口,大喊道:“流衡,在那!”

话音刚落,那个躲在巷口处的人猛地抬头看过来,顾九呼吸微微一滞,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

瘦如骷髅的一张脸,几近惨白至毫无血色,像是一具深埋于地下多年不曾见过阳光的干尸。

目光相撞,那人转身便逃。躲在人群中的流衡飞身跃去,两道身影前后消失在视野中。

顾九着急下楼察看唐易的情况,但被沈时砚出声叫住。

沈时砚垂眸,看了眼顾九刚好不久的右脚,无奈道:“你慢点。”

吃点苦头罢了,死不了。

两人过去时,唐易身上的火已被扑灭,衣袍尽毁,头发也被烧了大半,满脸血泡红斑,倒在地上抽搐痛叫,浑身冒着黑烟。

顾九脑海闪过不久前的一幕,长眉蹙起,偏过头去。

楚安起身,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衣服被人动过手脚,涂了些易燃的东西。”

沈时砚没说话,看着已经声嘶力竭的唐易,眉眼淡淡:“带回衙门吧。”

得了命令,几个官兵将唐易架起,唐家人见此,慌忙拦下。

“官爷,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你们不去抓凶手,抓我们大郎做什么?他现在需要去找郎中救命!”

“就是啊,饶你们是衙门,无凭无据怎能胡乱抓人,这要是出了人命,谁负责!”

沈时砚负手而立,闻言笑了笑,眸色却冷了下来:“两年前唐家表姑娘柳云苓失踪并非采花贼之过,而是死于他杀。经府衙查明,唐易涉嫌谋财害命,暂押牢狱待审。”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遭围观的百姓听到,一时间,这番话宛如平地惊雷,将人群炸开,议论声纷纷扬扬。

“怎么可能?!我的天爷呐,唐掌柜和柳娘子不是两情相悦吗!”

“就是啊,官府查错了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可是听说这位柳娘子原乃是泉州富贾之女,唐家那会儿和她家相比,简直连提鞋都不配!保不齐这人就起了贪念呗。”

......

安排下去后,三人便离开了人群。

“王爷,那咱们现在回府衙?”楚安问。

话音刚落,一声烟竹爆裂的炸响从唐府所在方向传来。

正是流衡所放。

沈时砚道:“走吧。”

唐府已被赶来的官兵层层包围,前后脚的功夫,三人也到了,流衡正守着离孙氏身死之地不远的那口枯井。

而原先堵住井口的巨石已滚落至一旁。

流衡奉上来一封书信:“王爷,这是从井底找到的。”

“枯井深约六丈,井壁一侧共嵌了五十三根铁杵,应是方便进出井底,”流衡道,“属下追到唐府后,那人便不见了,之后寻到此处时,便见井口巨石已被人挪开。属下进去之后,并未找到那人,只发现了这个。”

顾九却皱起眉:“里面没有尸骨?”

流衡道:“除了此信之外,别无其他。”

“你是想问三年前那个被张氏逼死的丫鬟?”楚安道,“既然唐家知道人是投井而死,那尸首肯定已经被打捞上来,归还于家属,如今自是寻不到尸骨。”

顾九摇头,眉心皱得更紧:“我说的是柳云苓的尸骨。”

楚安怔愣片刻,喃喃道:“她的尸骨......也在此处?”

沈时砚把信件看完后,递给顾九,神色冰冷:“尸骨已被凶手提前带走,他是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为的便是拖住我们。”

信封里的纸张上干干净净,并无一字。

楚安心底咯噔一下,有个不好的猜测:“难不成那人又折返回去,想截杀唐易?”

“不会,他纵然有这番胆子,也断不可能从衙门手里抢走人。”沈时砚敛眸。

“那他能还能去哪?”

空气凝滞一瞬,沈时砚和顾九几乎同时出声。

“梨山。”

......

山林里唢呐齐响,藏于其间的鸟儿受了惊吓,四处飞窜。

柳云苓的衣冠冢已被人重新凿开,放进一具崭新漆黑棺木。而距离其十几米的位置,八个身穿红衣,眼蒙黑布的汉子整齐地分列两侧,齐吹唢呐。

在他们中间,一个花舆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悄悄探出,车帘掀起,一位身穿喜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在他怀中,是安安静静的新娘。有风抚过,无意撩动红盖头的边角,露出藏在其中的森森白骨。

那鲜红嫁衣下,竟是一具皮肉全无的骷髅!

可偏偏那新郎官却像是毫无察觉,深凹于眼窝的瞳仁亮如幕夜星辰,目光温柔又炽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具棺木。

男子停在墓碑前,抱着自己的骷髅新娘行跪拜叩首。

一拜。

“夫妻恩爱,风雨同舟。”

二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礼成,入洞房。

男子起身,隔着喜帕温柔地落一吻于新娘额前。

迎亲的唢呐声还在继续,绵长悠扬的声响久久飘**在山林间,似宾客祝贺,喜笑颜开,又似故人离别,哀痛欲绝。

便在这声声裂石流云的喜乐中,男子抱着新娘躺进棺木。

他轻轻掀开喜帕,静静地与那空洞无物的眼眶对视,惨白的面上终于泛起淡淡薄红,眸底尽是难以克制的深情。

“苓娘,”他嘴唇张了张,低声喃喃,“我没有负你。”

建元二年宵夜,你我于都门道初见,锦绣灯辉前,嫣然含笑,惊鸿一瞥,相思难忘。

建元三年初夏,再遇宝相寺菩提前,拾得佳人簪花,佳人赠某一伞。

......

建元六年秋末,三生有幸,得姑娘垂青,愿某如星卿如月,长相厮守,生世永不绝。

记忆中有关她的一切,走马观花。

唢呐声停,他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轰——”。

烈焰汹汹,瞬间将整个棺木吞噬,炽热的火舌在微风中不断摇曳高升。

刚赶到山脚下的众人,只见不远处火光滔天,顾九脚步猛地顿住,心如坠冰渊。

“快!”

楚安大喊道。

众人抓紧往山上奔去。

然而,却是迟了。

他们赶到时,只见几个身穿红衣,手拿唢呐的汉子惊慌失措地往这边奔来,嘴里破口大骂着神经病。

而在那些人身后,瑰艳又惨烈的大火与柳云苓的坟墓紧紧地融为一体。

楚安慌忙让人去救火,沈时砚却拦住他。

“晚了。”沈时砚道。

楚安急道:“我知道,但这是山上。”

四周皆是草木,这要是烧起来,整座山都废了!

沈时砚静静地注视着那浓烟不断的烈焰,轻声道:“你看。”

坟墓四周的土地被人挖成一个圆形水槽,大火劈里啪啦地跳动,却始终跃不出那水圈。

就像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墙外是这糟心又捉弄人的世间。

墙内是终得长相厮守的他们。

而那墙,是他们留存于这世间最后的善念,也是唯一的心愿。

待火焰燃尽,徒留一片灰烬和两具骸骨。

那焦黑坟前的墓碑仍然屹立不倒,顾九慢慢蹲下身,用丝帕拂去上面的熏灰,露出镌刻于其的字体。

柳云苓裴书之墓。

建元八年巳月九日立。

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说:

计划中是要结案的,结果没写到,呜呜我是小辣鸡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