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可惜了。”

不待沈时砚开口, 唐易突兀地站起身,强忍着双腿的颤意道:“不可。”

“为何?”顾九语气有些发沉,“你妹妹自杀, 难不成你母亲也是这般?唐掌柜,你就不觉得此事蹊跷?”

“我......我......”唐易顿时哑然, 避开顾九颇为锐利的目光, 艰难道,“我不明白贵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做儿女的怎能让母亲的尸体被随意切割观摩。”

顾九犀利反问:“做儿女的又怎能让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直至从门外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易哥儿,让官爷们验吧,”老妇人泪眼婆娑,“我自个的女儿我自个清楚, 当年你父亲突然犯了恶疾撒手人寰,她整日以泪洗面, 最终却还是挺了过来。过了大半辈子,该吃的苦全吃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心性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唐易还要再说些什么,老妇人用力敲了敲地面,强硬道:“验!”

得了主人家同意,沈时砚单独留下仵作在房中,让众人暂且聚在庭院中,找来最先发现张氏尸体的丫鬟杜鹃问话。

“大娘子傍晚时从灵堂回来休息, 奴婢是亲自伺候的, 也没察觉到大娘子有什么异样, ”杜鹃跪在凉地上回话,浑身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临睡前,她还嘱咐方嬷嬷去熬碗安神汤。等方嬷嬷回来,奴婢与她一起进屋,然后就发现......发现大娘子她躺在**,手心里攥着几块金子,没了呼吸。”

沈时砚问:“张氏休憩时,你在哪?”

“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哪都没去,”杜鹃着急为自己声辩,“伺候大娘子躺下后,奴婢便和方嬷嬷一起出了屋,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沈时砚又叫来方嬷嬷问话,说辞和丫鬟相差无几。

沈时砚负手而立,眉眼温俊的好模样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中,虚虚实实,看不在真切,只能听清那平和却透着三分疏冷的声音。

“在此期间可有人进出房屋?又有无听到什么声响?”

“都没有,”杜鹃笃定道,“奴婢就一直在门外候着,直至方嬷嬷回来之前,整个小院都无人进出。屋里也是安安静静的,未曾听见有什么动静。”

半月形拱门正对张氏的房间,虽说庭院中央栽了一棵树,但眼下这个季节,新叶未茂,打眼一瞧,便将院门附近的景物尽收眼底。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有只阿猫阿狗溜了进来,也能注意到。

房间里,仵作还在验尸。

顾九听了半响,便转身又进了屋,四处查看。

几扇窗棂紧闭,皆用木条从里侧别住,靠近床脚的地方,摆了一尊青铜炭炉,燃得正旺,床榻边脚踏上,绣花鞋摆放整齐,再往下,地板上还铺了一层波斯软毯。

顾九单膝蹲下,从地毯上捏起几缕黑色细毛,仔细辨了辨,应该是从小猫身上掉下来的。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除了她和仵作之外的活物。

顾九直起身,又打开后窗,一阵冷气袭来。

入目是一片小竹林,凭借月光,隐隐能看清竹林尽头有条小径,蜿蜒如蛇,消失于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

她低头扫了眼窗台,伸手抚过,干净如洗。

顾九静了半秒,转身继续打量着房屋里的陈设,视线慢腾腾地掠过每一件家具,最后停于床榻旁边的漆红木柜。

她走过去依次打开,里面都些衣物和被褥,表面平整无痕,毫无异常。

正要关上柜门,顾九忽然皱了皱鼻子,嗅到一股几乎不可闻的土腥味,可等她凑近,那味道又没了,萦绕在鼻尖下的只有淡淡熏香。

这时,仵作走了过来。

顾九关上柜门:“验好了?”

仵作点头,两人一起离开房间,将验尸结果禀告给沈时砚。

“王爷,小人共在张氏食管里找到三块金子,在胃中,找到六块。”

仵作顿了顿,继续道:“但小人用裹着棉团的竹签伸进张氏鼻腔中,抽出后,发现棉团上沾了些细小的粉末。小人仔细辨认,那东西应该是......迷药。”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若是没有迷药,封闭的房间,胃里的金子,这些都可说明张氏是自杀,可现在多出了迷药,结论就完全相反。

张氏是被人迷晕后,再用什么东西把金子强行塞进胃里。

杜鹃身子晃了晃,恍若雷击:“不可能......不可能......奴婢就守在房门口,根本没有人进出啊!”

沈时砚道:“你进去时窗户可是关着的?”

杜鹃拼命点头:“大娘子畏寒,只要她在,屋里几扇窗子都会用木条别住,生怕寒气侵扰。”

“撒谎!”张氏母亲浑浊的双目迸发出恨意和怒火。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扬起拐棍,重重地砸在杜鹃瘦弱的背脊上,痛得小丫头失声哀叫。

“定是你这贱婢偷懒打盹,才让贼人偷溜进房里。”老妇人喘着粗气,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打死杜鹃,“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大郎,大郎!”杜鹃趴在地上痛苦呻.吟,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大郎救奴婢啊,奴婢真的没有偷懒!”

老妇人身子骨虚弱,打了半响便力竭,拄着拐棍缓气,看向一旁的方嬷嬷。

方嬷嬷吓得脊骨瘫软,慌忙磕头求饶。

“老太太,都是那杜鹃的事,老奴、老奴去给大娘子熬汤了,与老奴无关啊。”

乱糟糟的声音,吵得沈时砚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岔开话题:“杜鹃,今日你一直呆在这院中?”

“是,”杜鹃嘴唇发颤,“大娘子这些天都守在灵堂,只有用膳时才回来休息。”

沈时砚问:“那白日凡是进过张氏房间的人都有谁?”

“大郎......”杜鹃费力思索了会儿,“还有孙大娘子。”

沈时砚看向两人,问他们是何时来的,又是因为什么。

唐易似是有些恼火,他不自觉地抬高声音:“王爷,死的可是小人的亲生母亲。”

沈时砚淡淡一笑:“例行问话罢了,唐掌柜不要多想。”

一旁的孙氏缓缓欠身,低声道:“民妇大约是申时末来寻大嫂。民妇看她近些日子伤劳过度,便亲自做了些吃食送来,只不过当时大嫂并不在房中。所以把食盒交给杜鹃后,就离开了。”

唐易脸色不算好看,但还是紧随孙氏说完后回了话:“小人听杜鹃说母亲昨夜做了噩梦没睡好,便趁午时来此,与她说了会儿话。”

沈时砚看了眼杜鹃,后者虚弱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沈时砚沉吟片刻,问道:“唐掌柜,事发之后可有关紧府门?”

“有,”唐易道,“小人得知母亲出事后,立即让下人守住所有出口,没有允许,不可放走任何人。”

听到这话,顾九皱了下眉。

一开始要验尸时,唐易还不愿。如果是因为相信张氏自杀而死,才不想母亲遗体被破坏,这理由的确站得住脚。可偏偏他第一时间让人封住府门,显然是认准了张氏死于谋杀。

自相矛盾。

顾九默默在心底评价。

沈时砚道:“那便搜府吧。”

顾九和沈时砚去了唐易和孙氏的院子,其余地方让随行的官差去搜。

出了半月形石门,绕过花园,没几步便来到孙氏住的院子。

顾九站在院门前,回头望了眼,浓墨夜色沉沉,不远处一小片竹林静默而立,遮掩其后的房间灯火通明,将根根细竹纷**错的阴影映于地面。

孙氏院中有间佛堂,一进去,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熏得顾九眼睛发酸。

顾九揉了揉鼻尖,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随口问道:“孙娘子信佛?”

孙氏低眉:“是。”

想起楚安之前说的话,顾九倒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整个唐府都信奉道教。

佛堂布置简单,几眼便可看清各个角落。两人又陆陆续续看了其他房间,都毫无异常。

最后查看的地方是唐文远的住处。

“远哥儿自幼病疾缠身,”孙氏解释道,“民妇便没让他自立院子。”

看着躺在床榻上睡得昏沉的瘦弱男子,顾九下意识问道:“他这是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得过,”孙氏叹息道,“他身子弱得紧,这个病好了,那个病又生了出来,喝多少补药调养都不见好。”

谈及此,孙氏身边的玲珑红了眼眶:“昨日远郎还突然犯了哮症,吓得奴差点失了魂。”

闻言,孙氏拍了下玲珑的手,语气有些责备:“这些话说给贵人听做什么。”

玲珑惊慌失措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连忙赔罪。

顾九摆摆手,示意无碍。从内室出来,抬眼便见沈时砚正拿着一个白瓷瓶端详着。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王爷?”她走了过去。

沈时砚把瓷瓶放回原处,看向顾九身后,笑了笑:“这白瓷倒不错,胎薄如纸,透光透影,不知是从何处买的?”

孙氏神情有些不自然,眸光微闪:“是旁人送的,民妇也不清楚。”

沈时砚垂下眼,轻叹一声:“那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