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个替死鬼。”

沈时砚刚喝完汤药, 顾九去看他时,人正昏睡着。顾九替他掖好被角,坐在床榻边发愁。

她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沈时砚。如果传言是真, 她若是在此时说了出来,怕不利于沈时砚安心养病。但即使她不说, 此事也瞒不了多久。

而且长远之见, 还是早说为妙,也好让沈时砚有应对之法。

顾九正思索着如何开口, 小拇指忽然被人轻轻勾了去。

她一惊:“我吵到你了?”

“没有,”沈时砚低低咳嗽一声,脸色苍白,却是笑道,“只是隐隐觉得有个很重要的人想与我说话,便和周公辞行了。”

顾九见他笑, 心中更犹豫了。

她思忖片刻,还是慢吞吞道:“不知是谁在背后编诽你的身世,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官家也知道了。”

顾九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并未细说这传言是怎样的。但沈时砚竟然没有进一步追问, 而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轻声道:“你知道了?”

安静平和的模样,像是早就料到此事会发生一般。

顾九动作微僵:“所以,传言是真的。”

“是。”

从西京回来后,沈时砚便没打算瞒她。他抿起薄唇,颇有些小心翼翼:“你会介意......我的身世吗?”

顾九着急道:“不是, 你现在搞错重点了, 现在能是我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吗?是官家他——”

“现在于我而言, 你的态度才是重点,”沈时砚打断她的话,轻轻晃动那根小拇指,“其他的,不重要。”

顾九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烧糊涂了?”

沈时砚不由失笑:“没有起热。”

顾九道:“那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沈时砚有些无奈。

他静了一会儿,只得解释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顾九抿唇,十分怀疑:“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沈时砚叹息:“我哪敢。”

“好吧,”顾九还是不太满意他这个反应,勉强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顿了顿,她又把让楚安去做的事情讲了出来。

顾九磨了磨后槽牙:“虽然现在没证据,但能在此事中得利最大的一方,我现在只能想到高家。”

她气得捶床:“可恶,不讲武德!”

完全忘记了她自己让楚安散播的谣言。

沈时砚笑:“没错。”

顾九还要去翻看医书,没有久待。然而她前脚刚走,后脚流衡便从外面进来,其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

流衡出去时,将房门关上。

玄清开门见山,一向清冷的性子隐隐动了怒:“你不是与我说,暂且留他一命吗?为何还要杀他?!”

沈时砚神情恹恹:“你有那么多条听话的狗,死他一条,又怎么了?”

玄清道:“可他是高家人!”

“高钟明早晚都要死,你为何非要这时候杀他?”玄清眉头紧皱,“现在好了,他们狗急跳墙了!”

起初她答应配合沈时砚算计高钟明时,便担忧此举万一激怒高家,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沈时砚的身世捅了出来,会坏了她之后的计划。但是这毕竟是沈时砚答应与她合作后,所提出的第一件事,她实在不好拒绝,只能迂回一下,让沈时砚暂且不要伤他性命。

可最后,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但说实话,玄清还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想到高家会以这种方式把沈时砚的身世告知赵熙,他们就不怕也把沈时砚逼急了,将二十年前灵州战役的事情说出来?要知道,沈时砚手中还有一道先皇留下的遗诏未曾公布于世。

就连高太后得知此事后,都吓得不行,立刻就把高太师召进皇宫。但许是高太师自知此事做得过激,便托病没去。

沈时砚捻了捻手指,天气寒冷,只一会儿的功夫,那残留的温度便消散不见了,只剩下原先的冰凉。

他莫名有些烦躁:“我需要一个替死鬼。”

闻言,玄清一顿,不确定地问道:“吕绍文真是你杀的?”

“吕绍文已经知道了蓬莱的事情,”沈时砚冷晒,“我不杀他,你不是也要动手?”

玄清语气顿时缓和下来:“辛苦你了,长赢。”

沈时砚闭了眼,没说话。

玄清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瓷瓶,放到旁边的桌案上:“这是这个月的药,放心,待事成之后,我定然替你彻底治好它。”

沈时砚杀高钟明是真,但那让流衡捅过来的一刀也丝毫不含糊,再加上经年累计在体内的毒素作祟,他这一伤,怕是需得养半年才能好个彻底。

玄清走后,沈时砚便昏沉睡去,直到三更天时,才醒过来。

他缓缓坐起身,让流衡掌了灯,随即便倚靠着床栏,翻看古书。

这场面若是让顾九瞧见了,定然气得劈手便把书夺过去,然后凶巴巴地把人塞进被褥间,盯着沈时砚入睡。

想到这一幕,沈时砚不由笑出了声,只觉得手中这本枯燥难读的书都有了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上忽然多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便是房门紧闭的声音。

沈时砚这才放下书,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出现在房中,大半张脸掩藏在斗篷圆帽中,只能隐隐瞧见下巴处那绺黑胡须。

沈时砚像是早就料了这人会出现一般,淡淡一笑:“吕侍郎。”

吕绍文这才露面,拱手行礼:“宁王。”

房内烧了两炉炭火,角角落落都弥漫着暖意。沈时砚没披外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他本就生得白,五官又极其出众,这么一衬,全然是一副仙灵俊骨的模样,像初阳映雪般干净纯粹。美中不足的一点,只有那缠绕在眉眼间的病气。

他掩唇低咳两声:“本王费尽心思寻你,是想听听那日你去工部尚书家,岳真与你说了什么。”

吕绍文沉默一霎,不答反问:“宁王,臣想先向您求证那传言是真是假?”

沈时砚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不相信,便也不会现身王府了。”

这话说得没错。

那日吕绍文从修内司离开后,便察觉有人一路尾随,心中警铃大响。由于敌暗他明,所以吕绍文才选择假死,一是为了避祸,二是想看看蓬莱那事到底是谁在搞鬼。

他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沈时砚。

先是岳真那不知真伪的话,后是沈时砚越俎代庖,从大理寺手中截下他这个案子。旁人不清楚,可他自己心里门清。与沈时砚所说的完全不同,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位宁王殿下,更不要说是什么旧识了。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他查到,沈时砚归京的日子和蓬莱出现骨瓷的时间,是同一天。

后来当府衙的人搜到了他书房暗道时,他还以为假死这事要瞒不住了,谁知沈时砚却在暗道里搜出了高钟明的玉牌,紧接着全汴京城都知道了高钟明是杀死他的嫌疑人。之后便是凶手逃跑未遂,欲行刺宁王却被反杀的事情。

最后迅速结案。

“吕绍文”已死这事,在世人眼中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时他才隐隐明白过来,沈时砚似乎是在帮他。但他仍然不敢现身,直到一夜之间,关于沈时砚身世的传言纷纷扬扬地传开,他方敢确定下来,岳真那番话或许是真的。

思及此,吕绍文低声道:“岳尚书说,蓬莱书院下面的祭台是先皇命人所建。”

他停顿了下,继续道:“当年先皇临驾崩之际,命人送去惠州的那道遗诏里,写的便是此事。”

沈时砚搭下眼帘,神情不明,也没有接话。

吕绍文迟疑道:“宁王,那遗诏可否让臣看一眼?”

空气安静一瞬,沈时砚淡淡道:“现在还不能给你看,但是本王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它与蓬莱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

吕绍文忍不住皱眉,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着了这位宁王的道。他道:“所以此事,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沈时砚道:“你不是已经看到那批骨瓷了吗?之前本王封了白云观,便是因为骨瓷一事。”

吕绍文惊道:“玉清宫?”

又或者是说,高太后。

毕竟玉清宫之所以能立足京城至今,全是仰仗高太后的权势。

沈时砚只道:“再过些日子,本王就会动身去蓬莱。”

吕绍文几乎立刻道:“如果这背后之人当真是高太后,她是决计不可能让您去的。”

“你只管先动身去蓬莱,”沈时砚笑了笑,“当然,你若是信不过我,也可以不去。只是,在事情结束之前,你不能离开王府半步。”

吕绍文背脊一凉,忽然很懊悔今晚此举。那遗诏中的内容到底他没能瞧见,而沈时砚的话也不知真假,他害怕这是个圈套。

但事已至此,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沈时砚还没有想杀他的意思。

......

夜已深,顾九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入睡。她还是在想沈时砚身世这件事。

当时气急,她倒没怎么深想,如今躺在**仔细回想此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时砚的身世不光关乎他和官家的关系,还有皇室颜面。而为百姓们所津津乐道的,也只是因为这是皇家见不得光的辛秘。他们大部分人是不会想到外戚和皇权斗争这一茬。

也正因如此,顾九想不明白为何高家要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万一官家查出了是他们在背后搞鬼,能饶得了他们?

此事丢的可是整个赵氏的脸!

所以高家为什么不选择偷偷告诉赵熙,而是如此高调地说了出来?

无利不起早。

这其中若是弊大于利,高家会这么做?

当然,也不排除高家是被逼急了,一时失了分寸。毕竟,高家二房的男丁全折在了沈时砚手里。虽然高世恒被他们救走了,但薛丘山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不死也得瘫。所以,四舍五入,基本等同于没了。

顾九穿好衣服,又披上月白狐裘,提着灯,往沈时砚的住处走去。

也不知他睡了没。

人到院门前时,又陡然停住脚。

看见那透着烛光的窗棂,顾九心中一喜:人还没睡。

她正要抬脚,却见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从里面悄然离开。昏黄的光线落在那人的半张脸上,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顾九一惊,连忙躲到一旁。很快,那人便从自己视线中离开。

顾九想了想,抬步跟了过去。然而,经过一个拐角处时,眼前倏地一黑,她直愣愣地撞到了人。

顾九捂着鼻子,后退几步。

“顾娘子?”

顾九一听这声音,惊讶抬头:“高方清?”

不对啊。

刚才那人不是他。

顾九打量了两下高方清穿的衣服,一袭绛紫色衣袍,镶白玉腰带,几缕月光落下来,贵气得能闪瞎她的眼。

这时,顾九才注意到流衡也在。

她狐疑道:“三更半夜的,高少卿来王府做什么?”

高方清同样打量了顾九两眼,反问道:“三更半夜的,顾娘子来宁王的院子做什么?”

顾九才懒得和他掰扯这么多,直接问道:“王爷身世这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这盆脏水可不能乱泼,”高方清矢口否认,“而且皇城司已经在抓散播谣言的人了。”

顾九当然知道为什么会惊动皇城司,心中不由冷笑:抓吧,你抓得越起劲,百姓越觉得你心中有鬼。

高方清微微俯下身,盯着她:“编诽太宗和大娘娘的人是你吧?”

“这盆脏水也不能乱泼,”顾九脸不红心不跳,“我可没这么卑鄙。”

她这顶多就算是正当防卫,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阿九:双标,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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