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执子之手
“吱啦……”
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以最狂野的姿态冲进军营,在车胎与地面发出的尖锐磨擦声中,这辆吉普车在坚硬的地面上,拉出一道绝对嚣张的圆弧状轨迹,带着胶皮烧焦的味道,直直惯到院子的门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会撞到营房的一角时,才嘎然而止。
一个身高足足有一百七十八公分,手里拎着一支汤姆生冲锋枪,在皮带上还倒插着两枝经过特殊改装的大口径自卫手枪,全身至少背了六百发子弹、六枚手榴弹和一把格斗军刀,却依然敏捷得象只猎豹的身影,连车门都没有开,就轻巧的从摇下挡风玻璃的车窗里斜斜滑出,悄无声息的落到了地面上。
看到竟然有七八个人站在院子前面,她的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这样一个全幅武装,全身上下带着一股犹如黑豹般敏捷与凶悍气息的军人,竟然是一个女人!坦率的说,抛开她的杀气腾腾,抛开她太过娴熟,让人一看就心中发毛的军事技巧,无论是从外形和气质上来说,她都是一个出色的美女。
在她的身上虽然没有柔情似水的千娇百媚,也没有楚楚可怜的古典风韵,但是她却拥有一种属于军人的强健与飒爽。就连军装也无法压抑住她那受过太多训练,而变得过于丰腴的胸膛,她那纤细却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腰肢,更是完美的支撑起她属于军人的骄傲与自信,和她那足足有一百七十八公分的秀硕身体。
她看起来,就象是一把狭长的,美丽的,带着几分冰冷与奇异质感的锋锐刺刀,让人即觉得她赏心悦目,又会不由自主的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以免被她那过于锋利的刀锋划伤。
当她那双幽暗深隧,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双眼,淡淡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转头,避开了她的审视。只有一直站在院子外边的胡烨,快步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大嫂!”
“嗯!”她略略点头,目光已经跳过几名士兵的肩膀,直接落到了到现在仍然抱着“儿子”,呆呆坐在营房门前的雷震身上。
“他这样坐了几天了?”
“四天!”
她略略点头,将自己手中的冲锋枪交到胡烨的手里,顺手接过一名勤务兵手中的托盘,带着已经微微发凉,却依然可口的食物,慢慢走到了雷震的面前。
伸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已经冰凉的尸体,她凝视着眼前这个似乎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的男人,在她平静得犹如石像般的双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波动。就是因为这样一缕淡淡的波动,让这样一个太过强悍的女人,身上突然多了一种母性的温柔。
她将雷震揽进了怀里,让雷震的头轻轻的枕在了她还背着子弹匣的胸前。她伸手轻轻摩挲着雷震那一头短短的硬硬的头发,她真的没有想到,象雷震这样一个坚强得看似无懈可击的男人,面对亲人的死亡,也会暴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
她就这样不停抚摸着雷震,用她的手和她的温柔,慢慢抚慰着他的心灵,直到雷震在她的怀里慢慢陷入了婴儿甜睡般的平静,她才用低沉的声音道:“还记得我经常和你说的一段话吗?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当得轰轰烈烈,方能不枉此生!成王也好,败寇也罢,在热血中方能铸就男儿的一片天!这其实,就是我马兰心目中,对自己男人的期望。我真的很开心,雷震你做到了,而且比我预期的还要好!我必须要说,你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让我以你为荣!”
雷震在马兰的怀里轻轻一颤,抱着突然多了几分热力的男人,望着儿子的尸体,马兰昂起了头。她的声音中渐渐带出一股火焰般的张扬,更扬起一种虽千万人吾独矣的骄傲,“是的,我们的儿子是死了,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是,你想想看吧,我们的儿子跟着我们走遍了大江南北,经历了其它同类根本无法想象的战火洗礼,陪着我们联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喜欢的伴侣,拥有了彼此生命的延续。虽然我并不能认同它最后做出的选择,但是它已经活过,爱过,恨过,它能够活得轰轰烈烈,能够死得洒洒脱脱,死亡对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和快乐?”
“象你我这样的老兵,早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其实我们都明白,面对这种再无遗憾的死亡,我们应该为它高兴!我们又何必学那些一生庸碌的人,非要去故作姿态的掉上几滴一钱不值的泪水,才能证明自己真的悲伤过了,才能证明他们和身边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微不足道的意义及份量?!”
雷震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怔怔的望着马兰,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揉着自己的鼻子,道:“喂,听你这样说,好象我再这样继续坐下去,就连当你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是当然!”
马兰四下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早已经识趣的走光了。她的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只有单独面对雷震时,才可能露出的顽皮笑容,就是这样一个笑容大大冲淡了她身上那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杀气,带出了一种小女孩般的纯真。她伸手在雷震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微笑道:“我的相公大人啊,你难道真的没有发现,我刚才说过的话,至少有七成,都是你曾经对我说过,又被我原封不动照搬出来的吗?”
“好象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雷震发出了一声轻叹,“至少我没有象你当时那样,哭得象个泪人似的。不过要不是你那么一哭,我又把你那么一抱,我雷震可能这辈子,到现在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一条!”
“你啊……”
马兰摇头发出连连的叹息,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溢满了温柔,两只同样有力的手,更彼此拉到了一起。这对即是夫妻,又是兄弟,更是战友的人就这样背靠背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静静感受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彼此从对方身上吸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安全、勇气与舒适的奇异感觉。
当黑暗的天幕笼罩了整个苍穹,一颗亮丽的流星划过遥远的天际,落向遥远的北方时,雷震眺望着它在空中留下的那条斜斜的印痕,沉略了良久,道:“现在我们虽然打下了江山,但是到处都是敌视的眼睛,就等着我们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再对着我们狠狠踏上一脚,好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等我们中国真的太平了,再没有强盗敢打我们的主意的那一天,我想亲自把儿子送回家!”
马兰点了点头,她望着自己身上那些在这种环境中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的武器和子弹匣,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相信那一天并不远了!”
……
在一片荒芜的群山中,横着一个萧索的小山村。由于交通实在不便利,如果没有必须的事情,绝对不会没有人愿意走几十里的山路,来到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一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旧军裤,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男人,慢慢走进了这个小山村。
村里的居民,都用怪异和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并且暗中猜测他来到这里的目的。
就算是这里的村民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仍然能在这个男人犹如大理石雕像般坚硬,更隐隐泛着金属质感的脸庞,和他紧紧抿起的厚重双唇中,感受到一种远远超出他们理解层次的强大压力。
这个男人并没有主动找任何人去询问或者交谈,他只是绕着这个小山村慢慢的走着,用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打量着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年长的村民。当他走到一处破破烂烂,只剩下几截墙坯杂草丛生的废墟时,他的手指轻轻从还残留着烧灼痕迹的断墙上掠过,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能掩饰的悲伤。
最后他在所有村民指指点点的猜测中,径直穿过这个小山村,走到了村后一道小山坡上。
站在这个小土坡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隆起的坟包。据说在三十多年前,日本鬼子扫**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埋葬在这里的,都是在那场浩劫中惨遭屠杀的村民。由于很多村民,都是全家倒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之下,几乎没有人再来打扫,更没有人来拜奠。就好象有人曾经说过的那样,越是鲜花盛开的地方,越是尸骨堆积如山的战场和死地!时间长了,这些坟包上已经长满了浓密的杂草,这些坟包躲在半人多高的杂草中,更加显得沉默了。
几根腐烂的树枝,证明有人曾经试图在这里树起标识身份的墓碑。但是这些过于粗糙的东西,却无法经得住时间的腐蚀,到现在早已经被杂草彻底淹没了。
他站在这片没有墓碑,也找不到任何标识与记号的坟墓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他刚刚用玉米秸做成的玩具枪,把玩着这个和他年龄绝不相衬的玩具,过了很久很久,他把这只用玉米秸做成的玩具枪,珍而重之的放到了这片土坡最醒目的位置上。然后默默的退出了这片凝聚了太多悲伤,盛载了太过历史印痕的土地。
他走出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当他再次回首的时候,他顺手将一直搭在臂弯上的上衣重新披到自己身上。
在瞬间,那挂满军功章的上衣,就刺花了所有村民的双眼,他衣领上别着的那只黄金铸成的雄鹰勋章,更在默默向所有人诉说着他的不凡。曾经当过兵,因伤退伍回到这个小山村的村长瞪大了双眼,过了好久,他才捂着嘴发出了一声惊叫:“天哪,天哪,那个家伙是个将军!”
站在村长身边的,是村子里一个和那个男人看起来年龄接近的村民。庄稼人靠的就是用力气从土坷垃里翻食的工作,繁重的工作,沉重的生活压力,已经用深深的皱纹,刻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更压弯了他属于一个男人的腰。
这个村民也呆住了,他呆呆的望着那个终于转过身,大踏步越走越远的背影。他呆呆的看着那个将军挺得笔直,挺得骄傲,似乎连天塌下来,都能硬生生用自己双臂顶住的雄伟身躯。
这个村民的嘴唇在不停的颤抖,过了了很久很久,他才突然用异样的声音,叫道:“我认识他,我认得他的背影,他是狼娃,是我们村那个从小吃狼奶长大,还和我一起上山摸过鸟窝的狼娃啊!”
幼时的玩伴,拥有相同的年龄,相同的出身,但是不同的选择和不同的人生成长经历,已经注定了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拥有绝不相同的潜力与能量。
他就这样慢慢走着,当年,他就是用这样的步伐,带着属于男人的坚韧与气血,带着满腔的仇恨,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小山村!
当年,他就是用这样的步伐,走进了大上海,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参加了举世震惊的中日淞沪会战,在战火中慢慢成长,慢慢懂得了身为一个军人所需要肩负的天职!
当他用这样的步伐,越过一道山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隔绝到山的那一边时,他看到了一个怀里抱着骨灰盒,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静静等他回来的女人。在她的脚下,一只年轻而健康的狼,对他亲昵的伸出了舌头,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伸手指着群山中的一个方向,对身边的女人道:“知道吗,那里有我第二个家,埋葬着我第二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