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殿, 苏吟儿呆怔在原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大皇子是为何意。
夕阳渐晚,金辉从绘着浮雕的窗子照进来, 透过八扇木质屏风, 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他的五官线条硬朗,不似三皇子那般柔和, 带着些许的侵I略I性。
他凝神望着她,扣着她纤细的手腕, 用了些力道, 似是迫切。
苏吟儿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捏着帕子在房内踱了几步。
“当真?”
大皇子急急凑近:“自然是真的。莫非你不想?还是说你愿意跟着陆满庭回大庸国?”
苏吟儿:“我不愿意!”
可她不愿意又如何?殿外密密麻麻守着的多是陆满庭的人, 莫非她还能长出翅膀逃了不成?
明日早间, 三皇子阿卡会亲自送她上花桥、送她去城外。若是她提前逃了或是消失了,阿卡和天牧族的族人都会因她受到牵连。
“这些吟儿无需担心, 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保管陆满庭不会怪罪三皇子,更不会找族人的麻烦。”
大皇子当即小声说出了他的计划, 说他这两日一直没来找苏吟儿,是在安排吟儿今后的去处。他双手覆在苏吟儿纤薄的肩上,掰过她的身子, 微微俯身,迫使她抬头直视他。
“吟儿是我族神女,怎能和一个外族男子在一起?放心,我就算负了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黄昏日落, 遥远天际的光线只隐隐剩下一抹红。殿内尚未盏灯, 不甚明亮的里间, 大皇子异常白净的面庞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恍惚中,苏吟儿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脑中闪过一段画面:
茂盛的密林里,黑漆漆的,凌厉的北风伴着刺骨的寒吹过胡杨树梢,吹过苏吟儿茫然的长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死死地握住她的双肩,握得单薄弱小的她骨头生疼。
她看不清面前男子的面容,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似林中野兽的咆哮——
——“吟儿是我族神女,怎能和一个外族男子在一起?放心,我就算负了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那男子迫不及待地承诺,尚未等到苏吟儿的回应,强行撕扯她的衣物。她极力挣扎,反抗中不慎跌入悬崖。耳畔寒风呼啸,“砰”地一声,落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啊!”
画面转瞬即逝。头痛欲裂、凄苦不断,苏吟儿尖叫着回过神。
大皇子慌忙扶住跌在地上的她。
“吟儿,你怎么了?”
“走开,你走开!”
苏吟儿本能地往后退,瑟缩着想要逃离面前的人,待看清面前的人是大皇子后,又哆哆嗦嗦稳住,水泠泠的美目氤氲着浓雾,疑惑又惊恐地盯着他。
大皇子很明显一抖,略有些紧张,道:“吟儿.....可是记起了什么?”
苏吟儿咬着丰润的红唇,后怕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四年前她被人哄骗到密林,险些遭人□□,在反抗中受伤。
她虽没看清那人是谁,但潜意识里晓得应和大皇子脱不了干系。
她强忍下对大皇子的惧怕和厌恶,轻拭眼角,尽量温婉地笑着。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曾在大庸国的日子,有些神伤。”
大皇子似是松了一口气,斜眯着眼眸,语气是一贯的宠溺。
“吟儿若是记起什么,不妨对我讲,我定知无不言。那明日的事?”
“全由大皇子安排。”
送走大皇子,苏吟儿无力地瘫I软在床榻边上,后背泛起无边的恶寒。她缓缓抚向隆起的腹部,再次看向可以移动的置物柜,愈发坚定了内心的决定。
*
送神女出城的吉时定在初九的巳时。
天牧族会按照神女出嫁的仪式,奏胡琴、吹唢呐,提前告知族人,用一顶红色的花轿欢送神女。
天色微亮、金辉不浓,朝霞隐在蔚蓝色的天际,泛着一抹淡淡的黄。
侍女们捧着珍珠木屐履,臂弯里挽着精美的提花篮,所经之处艳丽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
神女出嫁,陪嫁的侍女一律穿蓝白色相间的纱裙,露出无暇的藕臂,腕上戴金色铜铃。
流光溢彩的大红色嫁衣昨儿夜里就备好了,只等神女醒后穿上梳妆。铜门开了一条缝,金少探出头,望向繁杂雕花铜镜里的美人儿,一时间看失了神。
另一个大脑袋挤进来,是王将军:“你丫的,让点啊,挡着我了!”
苏吟儿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半掩着惺忪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睨了门外的两人一眼,不禁笑了,挥手让侍女请他们出去。
女子出嫁前的梳妆,哪是男子能瞧的?
铜门被掩得密实,恭敬伺候梳妆的侍女们止了嬉笑,齐刷刷跪在地上。
“神女教三十六青衣叩见神女,请神女安心在此等待大皇子。”
神女教的三十六青衣是天尊秘密培养的,地位仅次于十二护法。看来,大皇子想要带她逃离的事情,应和天尊有关。
一个身形和苏吟儿接近的青衣穿上神女的嫁衣,戴上凤冠,再以红色的喜盖遮面,只要不出声,与神女苏吟儿难辨真假。
苏吟儿:“好。”
到了出宫的吉时,三皇子领着送亲的队伍到殿外廊下接人,金少和王将军也在其中。
三皇子伫在铜门外,一席儒雅的月牙色袍子,头上束金色玉冠。他明亮的瞳碎着万千星光,长睫似隐隐有湿意。
身边的使臣递上一木质回纹,回纹上刻着精美的胡蛮语。三皇子接过木质,站在距离苏吟儿三尺的地方,为其诵嫁。
“神女恭良、貌美多姿,望与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是天牧族的神女出嫁时都会诵读的惯例。
语毕,三皇子朝着“神女”伸手,“神女”微微颔首,如葱的玉指轻搭在三皇子的衣袖上。
喜庆的乐声奏起,响彻紫菱殿。
三十六青衣拥着假扮的“神女”徐徐前行,两旁的侍女边行边洒玫瑰花瓣,有不懂事的大庸国侍卫歪着头想瞧个新鲜,被王将军用力踢了一脚。
“看啥呢?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娘娘?回头娘娘有册封大典,你且看仔细些!”
末了,王将军呵呵一笑,请随行的侍女动作麻利点,皇上在城外可该等急了。
待到殿外的人都散了,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苏吟儿才推开紧闭的衣柜,缓了一口气。
衣柜不小,藏她绰绰有余,可她怀有身孕,在狭窄的地方待久了,闷得慌。
很快,大皇子带着近侍来了。他谨慎地瞧了一周,递给苏吟儿一套侍女的衣裳。
“吟儿换上,我带你出去!”
苏吟儿应下,去了里间换衣裳。有了身孕后,她行动有些慢,不似从前利索,光是齐襦的纱裙就磨蹭了一会儿。
八扇木质屏风后,大皇子抱着双臂守在月门外,脚尖不断点着地,似是不耐。
苏吟儿:“大皇子,我柜子里有几样首饰,就梳妆台那儿。我很喜欢,还没来得及收拾。你能不能帮我装起来?”
苏吟儿的声音娇滴滴的、软糯糯的,拂在心尖上饶得人痒痒的,是任何男儿都无法拒绝的甜腻。
大皇子极淡地“嗯”了一声,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柜子。绿色的翡翠镯子、缀着珍珠的金步摇、嵌着蓝宝石的玉戒指等,全是稀罕的奇珍异品。
恰好梳妆台上有一个绘着牡丹花的荷包,大皇子顺手拾了荷包来装苏吟儿的宝贝。
不远处,八角金色炉顶里的香薰青烟缕缕,氤氲了大皇子硬朗的眉眼。
那是上回苏吟儿当着十二护法的面灭了后,再没人碰过的半截安神香。少顷,大皇子的动作渐缓,揉了揉突突的太阳穴。
他转身想要离开。
苏吟儿忙叫住他:“大皇子,梳妆台上是不是有两个荷包?一个绘着牡丹花,一个绘着红蔷薇。都帮我带上,有劳了。”
大皇子:“只有一个,绘着牡丹花的。”
苏吟儿:“啊?那应是掉到梳妆台下面了,刚才还在的呢!你瞧瞧?”
大皇子蹙眉,张唇似是要拒绝,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俯身去查看梳妆台的四周可有吟儿落下的荷包。
他弯腰,“扑通”一声跌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沉沉睡去。
那安神香是神女苏吟儿专用之物,能让人快速入眠,长期闻食,有控制人心神的作用
苏吟儿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凑近轻唤——“大皇子?大皇子?”
地上躺着的人睡得香甜,一动不动,不管苏吟儿怎么唤也唤不醒。
苏吟儿用力在他背上踢了两脚,确定他并非在装睡,打开后壁上的置物柜,快速消失在置物柜的后方。
*
天牧族的皇城外,陆满庭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十万军马声势浩**、呼声震天。
按照天牧族的传统,今日他需得是“新郎”。
俊美的男子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腰间束金色的玉带,玉带上的蟒纹冷冽。许是等得久了,昳丽的面容□□燥的风沙吹过,两鬓的碎发上隐隐有细小的黄沙。
金辉浓烈,漠北六月的巳时已是炎热。他过分白净的额间有些许的汗渍,被风一吹,黄沙中泛着淡淡的荷叶香。
年轻的帝王气势威严,不笑的时候情绪难辨,直到送亲的唢呐声渐近,那结实的胸膛才微微起伏。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欣喜,高扬着马蹄不断撒欢,被身后的陆满庭用缰绳拽得死死的。
三皇子领着花轿而来,身后跟着说笑的金少和王将军。
三皇子朝着陆满庭行了一礼:“陆兄,久等了。”
陆满庭剑眉轻扬,挥手让侍卫将“聘礼”送给三皇子的送亲队。既是“接亲”,不能丢了大庸国的脸面,之前没给的聘礼一分都不会少。
秦副将手持礼单,大声诵读聘礼:
——今有大庸国皇帝陆满庭娶天牧族神女苏吟儿为妻,特送上黄金十万两、新踌的长枪三千柄、甲胄战衣三千套、大米五千旦......
上百辆马车装着厚重的聘礼,一辆一辆往天牧族的皇城拉。
黄金和大米且说是大庸国富足,陆满庭不在意这点小东西;可长枪和甲胄全是军营将士刚需的东西,铁制品,每一套的打磨相当废功夫,远不是金子能买得到的。
陆满庭愿将这些东西送于天牧族,足以证明大庸国愿与其永结世好的态度。同三皇子随行的侍卫和送亲队全震住了,掰着手指头数总共有多少辆马车。
金少揽过王将军的肩膀,语气甚是得意:“瞧见了没?还是我们陆叔大气!就我搜走的紫菱殿的那些破玩意,跟咱们没得比!”
王将军瞪了他一眼:“少给自个脸上抹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晓得?赶紧打住啊!”
明明就是担心娘娘念旧,也晓得娘娘日后不会再回紫菱殿,隧带上她儿时的东西,留给她做个念想。
金少是何人?
大庸国首富之子,差那几个钱?能瞧得上几个古老的摆件?
金少闷着,斜一眼前方红得刺目的花轿,唇侧桀骜的笑甚是苦涩。
三皇子显然没想到陆满庭会如此大手笔,毕竟和谈的时候,陆满庭没提此事。天牧族本就是弱势的一方,自是不会多提。
不过,若不是他对吟儿一片痴心,加之吟儿已有他的子嗣,便是再昂贵的聘礼,他也断然不会收的。
三皇子抱拳:“多谢陆兄美意!”
陆满庭笑着:“若水城离这里不远,随时欢迎你来喝酒。”
两人客套了几句。
该交人了。
随行的侍女掀开红色的帘幔,三皇子倾身,朝“神女”伸出手。
“吟儿,阿卡就送到这儿了。”
按照送亲的仪式,送亲的人会执着神女的手,将其交给新郎。往常,送亲的人该是天尊,接亲的新郎会是天牧族的皇子之一。
今日这趟送亲,是天牧族和大庸国的联姻,自是不能小觑。
“神女”如葱的玉指轻搭在三皇子的衣袖上,随着三皇子的动作,缓缓探向等待良久的陆满庭。
陆满庭却没伸手接。
他深邃的眸暗沉,凝视着那双白皙娇嫩的手儿,复杂的神色多变、情绪难明。
面前的“神女”,穿着大红色的华美嫁衣,凤冠和喜盖掩面,叫人瞧不出容颜,唯有那妙曼的身形、柔美的坐姿似极了陆满庭心心念念的人。
三皇子不解:“......陆兄?吉时已到。”
陆满庭意气风发的肆意瞬间消失殆尽,暴风雨似的汹涌说来就来。
他极冷地扫过那双柔荑,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
“拿个假冒的吟儿糊弄我?”
说话间,陆满庭拂袖掀了那人的红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