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殿, 苏吟儿唤侍女奉来金银花露、鲜甜的瓜果、热茶等,摆了满满一桌。

漠北的天气干燥、风沙大、日照时长,瓜果种类不似京城多, 但葡萄提子个大果甜, 出果的季节也比京城那边早,绿的、红的、紫的......琳琅满目。

王将军是个糙I汉, 吃东西不讲究,抓了把红色的提子往大嘴里塞, 没几下吃得干干净净的, 不吐皮不吐籽,倒也省事;

风离性子内敛, 坐着的时候很规矩, 喝了碗热茶就不动了。金少是个明白人,给风离倒了盏金银花露, 说“尝尝,好喝的呢”,风离适才端起茶盏。

几人在内殿叙旧, 说了一路上的奇闻异事。有金少和王将军在,也不怕冷场,总能逗得苏吟儿欢愉。

殿外的庭院里, 陆满庭负手站在喷泉池边,背对着内殿,脊背直I挺,似一尊无法撼动的雕像,凝神望着遥远的天际, 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将军抓了把绿葡萄, 在内殿扫了一圈, 笑道。

“娘娘,您这紫菱殿也太......简雅了,除了门边那个青花瓷瓶,咋一个摆件都没有?后壁上的置物柜都是空着的呢,就这个锁孔有趣!”

那个置物柜有一个金色的锁孔,小小的,藏在第三排的正中间,随便往那放个什么东西就挡住了。

王将军不提吧,苏吟儿和金少都没注意过。

苏吟儿瞪了金少一眼,莞尔一笑:“你让他说。”

金少一点不害臊,指了指地上摆着的木箱子:“诺,全装起来了。这不是要出去了么?好歹来了一趟,不带点东西走怎么行?”

“哈哈哈,也就你小子干得出这档子缺德事!”王将军爽朗大笑,话头一转,看向苏吟儿,“娘娘且再委屈两日。两日后,皇上会亲自来接您。”

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

苏吟儿:“我不回京。”

“不回京?不回京好啊!京城有什么好的?死板无聊,哪有漠北风光好!”

王将军兀自说着漠北的好处,还说娘娘肚子大了,路上舟车劳顿不方便,就住在若水城安心养胎,等小皇子出生了,娘娘身子利郎些了,再做打算。

风离放下茶盏:“娘娘,苏府已经收拾出来了,就您四年前住的宅子。洋桃和清秋在来的路上,有她们照料,您该放心。”

苏吟儿一愣,明亮的瞳里闪着雀跃的光。

“......洋桃和清秋?”

“嗯,”风离补充道,“她俩一直担心您,很自责没有照看好您。听说娘娘来了漠北,特意向皇上请明,立马就来了。”

苏吟儿的心暖暖的。

提及两个丫鬟,苏吟儿是念想的,可念想不能让她做错误的决定。

“我也不回苏府。”

王将军顿住,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风离。

“风离,这就是你不对了。皇上昨个提这件事的时候,你就没说苏府太简陋了?”

“回去我们就向皇上奏明,请皇上建一处行宫。大的、漂亮的、讲究的,得比紫菱殿高、比紫菱殿好看!将来小皇子才有地玩!”

王将军朝着苏吟儿讨好地笑:“娘娘,您这番可满意了?”

苏吟儿不回话,闷着喝金银花露。她就知道,无论她说什么,王将军都有法子将她怼回去。

*

殿外的庭院里,三皇子领着贴身侍卫抱了几坛酒过来。

晌午的阳光浓烈,金辉洒在陆满庭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天气已是炎热,这位年轻的帝王许是在烈日下站得久,白净的额间有少许的汗渍,被风一吹,散在空气中有淡淡的荷叶香。

内殿的铜门紧闭着,无论多么傲骨的铁血男子,也有哄不好小娇妻的时候。

三皇子:“吟儿自小性子就倔,陆兄多担待些。”

陆满庭深邃的眸光扫过内殿那抹曼妙的身影。

隔着半掩的雕花窗,他所处的位置恰好能瞧见殿内的情景。习武之人,听力自是好的,三个大男人劝了许久,吟儿始终不为所动,执拗地闷不吭声。

他缓缓收回视线,眸光似黑谭,深不见底。

三皇子:“陆兄,我珍藏了几坛美酒,不如中午一同用膳?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陆满庭:“好,就在这。”

三皇子稍稍一愣,随即笑着应下,让侍卫们将饭菜布在凉亭里。

流水淙淙、花光疏影,假山池下芭蕉嫩绿,凉风拂过喷泉落入亭内,倒也不失为一个雅致的好地方。

很快,美酒佳肴布了长长的一桌。

三皇子:“我去喊吟儿出来。”

“不了,”陆满庭将其拦下,“我去。”

内殿,三个大男人见着陆满庭过来,赶紧寻着借口出去。推开铜门的时候,有意无意站在门槛边上。

有不懂事的侍女探头探脑想瞧个究竟,被王将军黑着脸怒瞪,抖着肩跑开了。

等陆满庭进了内殿,三人再带上铜门。

寂静的内殿,现下只有陆满庭和苏吟儿两个人。

陆满庭站在铜门旁,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隐隐瞧着唇线抿得很紧、周身的气势阴沉。偌大的内殿,因着这个男人显得狭□□仄、气氛威严。

苏吟儿坐在八仙桌旁,低垂着长睫不愿瞧他。沉沉的脚步声落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带着威逼的气息,肆无忌惮地袭向她。

后背生凉、脚底发软,有那么一瞬,她迫切地想要逃离,听得对面那人冷嗤、声线暗沉。

“吟儿再跑试试?”

苏吟儿恍然被猜中心事,吓得慌张抬眸,正对上陆满庭凉薄的唇角。

他恰好走到了一束光影里,距离苏吟儿不过十尺。

光影从绘着浮雕的窗子斜着照进来,照在他过分白净的俊美面容上。他斜勾着唇,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眸光似刀锋般锐利可怖。

这是苏吟儿自离宫后,头一遭正儿八经地打量他。昨晚夜色匆匆,除了她半梦半醒之时,他一直蒙着面,她不曾看得清切。

两个多月不见,他清减了。

五官线条愈发清晰,穿在身上的锦袍也松了些。最明显的是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布满了红血丝,像是许久不曾安稳地睡过。

苏吟儿匆匆垂下长睫,避开他的凝视。

他就站在光影里,不动,凝视着她的目光渐寒,语气不复平日的温和,带了些压迫的口吻,似警告。

“以后在外人面前,不可将我关在门外。”

他的声音微沉,她怕得牙都在抖。

凶兽欢喜的时候,可将天下间的宝物悉数奉上,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可若触了禁I忌,便是心头肉,也会亲手剜了。

他语气阴沉:“没有下次。”

苏吟儿品出了一丝威胁和后怕。长睫氤氲着浓雾,她心有不甘地松了牙关,极淡极轻地“嗯”了一声,没再撵他走。

他眼中重新浮现出温润,俯身,用巧劲捉了她纤细的手腕,使她摆脱不得。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先用午膳。”

*

凉亭里,御膳、葡萄美酒、新鲜的瓜果等色泽明亮。三皇子坐在主位,左侧依次坐着王将军、风离和金少,右侧的位置空给陆满庭和苏吟儿。

天牧族以右为尊,是以最靠近三皇子的右方留给地位最尊贵的人。

几人齐齐起身,招呼陆满庭和苏吟儿入座。瞧着两人亲昵相缠的十指,王将军笑得眼尾挤满了肉褶子。

“娘娘,就等您呢!知道您不能饮酒,皇上特意让三皇子给您换了花蜜,桂花味的,你从前最喜欢的。”

苏吟儿浅浅一笑,算是应答。瞧向三皇子的时候,哀怨的眸既无助又委屈,挣扎着想要逃离陆满庭的掌控,却被他扣得更紧了。

苏吟儿拒绝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三皇子的眼。

三皇子眸光微顿,却是一瞬,举起酒樽敬大家。

“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款待不周,还请随意。”

众人开始用膳。

男人们喜爱谈天说地,三皇子是个平易近人的,很是客气,用膳的时候顾及旁人的情绪,时而浅笑、时而应答,让人如沐春风。

苏吟儿的右手腕一直被陆满庭牵着,直到方才执起酒樽,陆满庭才松开她。

得了自由,苏吟儿虽坐在陆满庭的身旁,却不动声色地挪了软凳,尽量距离陆满庭远些。

两个人的中间,再挤一挤,能多坐一个人。陆满庭握着酒樽的手一顿,唇侧的笑意渐寒,却什么也没说。

天牧族的御膳和京城的不同,用的是全羊宴。

中间的烤架上架着一整只烤全羊,旁边是可以转动的椭圆形木盘。木盘上配有羊杂、切成丝的小菜、面饼、白砂糖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别有一番风味。

可再美味的羊肉对于苏吟儿而言,又油又腥。没怀孕之前她就不喜肉食,现下有了身孕,更是不喜,光是闻着那烤焦了的孜然味,她就直泛恶心。

侍女切在她金色盘子里的羊肉,她没动过。

苏吟儿拿着筷箸,轻拌碗里的羊奶粥,淡淡地喝了几口。

羊奶粥是天牧族的特色菜,小米混在羊奶里,慢火炖上两个时辰,既有羊奶的沁香,又有小米的软糯,滋补养胃,是当地人最喜的主食之一。

苏吟儿谈不上多喜欢,也不排斥。就是咸了些,她总吃不惯,要是有白砂糖拌着就好了。

她瞧了眼三皇子跟前的白砂糖和葡萄干,没吭声。

男人们忙着说笑,似乎无人注意她。余光中,面前的椭圆形木盘缓缓转动,在经过王将军面前时,被王将军一把按住。

“呀,白砂糖?还有葡萄干?太好了,我就嫌羊奶粥咸了,拌点糖才好吃。”

王将军正要动手,被下方的风离在桌下使劲拧了一把。

王将军抬眸,正对上陆满庭阴恻恻的眼神。

他赶紧松手,呵呵一笑,“那啥?还是别加糖,原汁原味的才够味!”

木盘继续转动,好巧不巧停在苏吟儿跟前。身后的侍女是个眼尖的,询问过苏吟儿的意思后,恭敬地帮她加了白砂糖和酸甜的葡萄干。

午膳继续。

天牧族人饮酒豪迈,喜用大碗。三皇子为了表示对陆满庭的尊敬,也晓得对方是个讲究的,特意让人备了精致的酒樽,可陆满庭一直握着酒樽虚晃,没怎么喝。

三皇子:“陆兄,可是酒不合口?”

陆满庭淡笑着,没解释,王将军忍不住起哄。

“这个我知道。自从娘娘有身孕后,我们皇上就再不碰酒,说是娘娘不喜酒味。三皇子千万别介意,让我这个粗人来陪您!”

王将军说着连干三大碗:“三皇子随意,我干了!”

三皇子笑着应下,饮酒之时将眸底的情绪掩下。须臾,对陆满庭说。

“陆兄怜惜吟儿,是吟儿的福分。若是营中无甚紧要事,可在紫菱殿多陪陪吟儿。”

苏吟儿一怔,细长的柳叶儿眉拧在一起,粉颊鼓鼓的,无需细看也知气着了。

王将军听到三皇子挽留自家皇上,乐坏了。

“对对对,皇上晚上就别回去了。不,这两日都别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们给您汇报,放心,乱不了,您就安心陪娘娘。”

苏吟儿瞪了王将军一眼,忽地觉得这人呱噪得很。陆满庭没接众人的话,只看向正襟端坐的苏吟儿,拍了拍他的左大腿。

“过来。”

他声线清润,眼尾斜向上,似是愉悦。

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苏吟儿不愿,磨蹭了许久,到底没有拒绝的胆量,朝他微微倾身。刚低头,便被修长的手臂揽入怀里。

他侧拥着她,醉美的唇侧勾着诱人的笑,桃花般的眸子微醺。那温厚的大掌箍着她的腰,有意无意轻抚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织荷花的绢子,轻拭她唇侧的汤渍,动作温柔且缱绻,她却寒透了,纤细的手儿无力地抵在他的心口处。

他似完全不在意她的闪躲和拒绝,亲热地抚摸她乌黑的长发,神态很是怡然。

“不急这两日。”

言罢,陆满庭婉谢三皇子的美意,客套一番后,领着风离回军营,把王将军和金少留在紫菱殿。

三皇子客气,离别之际拍了拍陆满庭的肩,说了许多体己话。

出了天牧族的皇城,陆满庭当即对风离交待。

“找些清淡的食材来。”

风离一愣,似想到什么,应下:“是!”

陆满庭马不停蹄赶回若水城的军营。入了营帐,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是三皇子离别之际悄悄塞的。

字条上的内容极简,只有短短几行字——“两日,不能再多。”

这张字条是提醒。

陆满庭眸色深深,负手看向天际的紫菱殿。那座白蓝色的殿宇,耸立在天地间,是天牧族皇城最高的建筑。

四年前,吟儿就该是他的,却惨遭人谋害,险些与他阴阳两隔;四年后的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

暗算?推脱?偷梁换柱?亦或是其他新鲜的招儿?

不管是什么,两日后的巳时,便是他等待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