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下的永正街弥散着纸醉金迷。

蓄着长须的波斯商人领着几十个仆从,说着听不懂的波斯语,将满载货物的马车交给路边恭敬的小厮;

头戴毡帽的胡人腰间别着一轮弯刀,豪气地将一大袋金子扔给堆着笑的鸨母,说要包下整间妓院。

与富贵截然不同的,还有扭曲的贫穷和苦苦的挣扎。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富商的腿,哭诉着说他三日没吃饭了,好不容易讨得三文钱,转身进了隔壁的赌坊;

一个落魄公子被壮汉从酒楼里扔出来,疾驰的马车经过,咕噜轮横压过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留下一滩肉泥和斑斑血迹,也无人在意。

这是苏吟儿在绘本中都不曾见过的情景,说不清什么滋味,心里有个地方酸酸的。

苏吟儿小心翼翼地绕开青石板上的血泥,随着陆满庭来到一处装潢富丽的酒楼前。

——桂香酒楼。

酒楼廊角飞檐、门前挂灯飘彩,里头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雅间,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前,恰好能看见一楼戏台子上的精彩。

苏吟儿接过陆满庭递来的热盏,暖茶入喉,润了心脾,紧绷的身子稍稍自在了些。

一个青衣小厮笑着询问:“两位客官,本店有现剔的红肉和特制的长骨烫,可要来一份?”

陆满庭坐在苏吟儿的对面。

他悠闲地吹开茶盏中浮着的细叶,半掀长睫,目光灼灼地抬了一眼。

“想吃么?”

苏吟儿反问:“好吃吗?”

小厮笑道:“这是本店的特色,包您喜欢!大冷天的,喝上一碗热汤,再来一碗大肉,浑身都暖和呢!”

苏吟儿浅笑着点头,陆满庭又吩咐小厮上些小菜和甜点,多是苏吟儿平常爱吃的。

楼下的戏台上唱得正欢,咿咿呀呀的,是苏吟儿从没听过的调子,音色婉转、曲调悠扬,别有一番情致。

在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陆满庭将桌上的一盘糖果推至苏吟儿跟前。

糖果是店家免费送给客主的,五颜六色、一颗一颗的,堆在小巧的桃花盘里,精致地很。

“先开开胃。”

苏吟儿应下,如葱的手指剥开粉绿色相见的糖果,温温柔柔地塞进小嘴。

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莹润如脂的玉颜微晃,在血红色镶金翡翠耳坠的映衬下,更添几分娇媚;

她乖乖巧巧地静坐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像极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陆满庭浅抿一口茶水,细长的凤目幽邃,唇边始终嗪着淡淡的笑,意味难明。

少顷,小厮端上一个烧得正旺的土褐色砂锅,摆上几盘小菜,退到一旁。

“二位请慢用,红肉稍后就来。”

沸腾的高汤中,大骨和切成块的白萝卜挤得满满的;肉香四溢,汤面上的红色枸杞混着绿色的葱花诱人地紧。

热气拂面,晕湿了苏吟儿卷翘的长睫,也勾得她的肚皮“咕噜咕噜”地叫。

雅间里没有伺候的侍女,只有她和陆哥哥。

她刚起身,准备摆放碗筷,却被陆满庭按下了。

“我来。”

陆满庭绕至她的身后,轻柔地解开她身上的斗篷,挂在不远处的红木衣勾上。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炭火灼灼。

西北角的净手架旁,淡雅的木棉香从金色的炉顶里徐徐升起。

苏吟儿适才惊觉有些热,鬓角的发有些湿乱了。

陆满庭从怀里掏出一张绣着荷花的绢子,浸湿后擦拭她洁白额间的香汗。

乌鸦鸦的青丝在他指腹间仓促滑过,他忽地停下动作,捉住她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细细地摩挲。

那清冷的眸底,有着一闪而过的情愫,似迟疑、似不舍,快到苏吟儿来不及捕捉。

他松开她的脸,擦拭过她白嫩的小手儿、卷起她繁复的精美衣袖,才慢条斯理地为她盛了一碗热汤。

“烫,慢些喝。”

宽厚的大掌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度。

他站在她身后、弯腰拂在她耳畔,明明说着最柔情温和的话,苏吟儿却愣是听出了一丝残忍和快意。

苏吟儿转身:“陆哥哥,你也坐下来呀!”

浓汤暖胃,也不知熬了多久,无比的鲜嫩;那骨头上的肉炖得烂,轻轻一咬就满嘴的肉香。

可陆哥哥似不甚喜欢,慢悠悠地品茶,顺带吃了几口小菜。

“陆哥哥,你不喝汤吗?这汤可好喝了。”

陆满庭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了。从前喝多了,腻。”

他又为她盛了一碗高汤,“喜欢就多喝些,不急。”

“嗯!”

苏吟儿莞尔一笑,桃颊生若繁花。

楼下的戏台子换人了。

一个身着异国服饰的清瘦女子,约莫二十来岁,画着看不清面容的浓妆,抱着一把胡琴款款走上台。

大冬天的,她竟只穿了薄裙和披纱,未着鞋袜的脚踩在红色的地毯上,隐隐可见脚背上被抽打过的红痕。

女子自弹自唱,唱的是一段凄美的身世。

女子出生在遥远的大草原,自幼丧父,跟着母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贤惠,却因貌美被恶人强占丢了性命,留下幼年的她和妹妹在风雨飘摇的乱世,艰难地长大。

苏吟儿情难自已,放下碗筷,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偏偏楼下的宾客很不满意,有些甚至拿瓜果怒砸戏台上的女子。

“唱得什么玩意?完全听不懂!哭哭啼啼的,跟家里死人了似的。”

“这是在大庸国,不是你们胡蛮族。”

“赶紧下去,别瞎了老子的好心情!”

......

兴许是台下的宾客闹得凶,酒楼老板出来打圆场,说了好些宽慰宾客的话,承诺给每桌送一份干果,还骂骂咧咧地将唱戏的女子赶下台,宾客们才满意了。

雅间里的苏吟儿叹着气。

“她唱得挺好,不该被如此对待。”

“哦,那她唱的是什么?”

陆满庭来了兴致,遒劲有力的手轻扣桌面,见苏吟儿急急地解释,他又为她续了茶,示意她慢些讲。

苏吟儿越讲越哀婉,讲到动情处,不知不觉又哭出声来。泪眼朦胧中,陆满庭俊美的脸忽地阴沉,温和的笑僵在唇边。

那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微寒,不放过她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吟儿听得懂。”

这句近乎肯定的话语让苏吟儿愣了愣。

苏吟儿低头喝一口汤,“对呀,我听得懂。”,片刻后,她诧异地抬头,“陆哥哥,我听得懂胡蛮语?”

——她居然听得懂胡蛮语!

她是大庸人,自小说京城话,怎么能听懂外邦的语言呢?更紧要的,是她一点不觉得生分,那胡蛮语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亲切地很。

陆满庭倒笑了,病态的占有欲冲淡了眼底的清冷。

他似乎很怕她想起什么,松了很大一口气,昳丽的薄唇轻启,用胡蛮语同她说话。

“吟儿不止会听,还会说。我也一样。”

陆满庭告诉苏吟儿,她跟着爹爹长在边关漠北,那里胡蛮人多,会听会说胡蛮语并不稀奇;那些常年生活在漠北的将士,大多懂些胡蛮人的语言。

苏吟儿:“原来如此呢!”

陆满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给她夹了几片青笋。苏吟儿满心满意等着红肉上桌,没多久便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在苏吟儿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给驻守在一楼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书房,速去。

侍卫得了命令迅速离开。

门外的小厮扣响了雅间的木门:“二位客官,红肉来啦!”

绘着牡丹花的白蓝色瓷盘里,割着一堆血淋淋的肉,依稀可见黄色皮脂上细小的毛孔。

苏吟儿忍著作呕的腥味:“这肉要怎么吃?”

小厮笑道:“您可以蘸着酱生吃,也可以在砂锅里涮一涮再吃,看您的喜好。二位慢用!”

小厮离开后,苏吟儿用筷子翻了翻红肉,心下却憷得慌,始终没有勇气下锅。

“陆哥哥,这是什么肉?”

陆满庭没回话,优雅地夹了一片生肉,在黑色的酱汁里涮了两下,咬上一口。

“挺嫩,吟儿试试?”

“不,我看着害怕,吃不下。”

陆满庭也不强求,将红肉倒进沸腾的汤锅里,煮了一小会,给她夹了一片,放进她面前的瓷碗里。

“吟儿当真不吃?”

苏吟儿蹙着秀眉,几番犹豫后,怯生生地往小嘴里送。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红肉又是酒楼的特色菜,总该尝尝的。

煮过的红肉没那么浓的血腥味。

苏吟儿闭着眼睛大胆吞下,须臾睁开眼,欢喜道:“还不错诶!”

“那就多吃些。”

陆满庭连着给她夹了好几片红肉,直到她实在吃不下了,他才慢悠悠地放下筷箸。

“人肉,自然是不错的。”

陆满庭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苏吟儿的心坎上。

人……人肉?!

她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怕得牙都在抖,只觉得自个握过碗筷的那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侧头,她胃里翻涌,将方才吃下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

她惨白着小脸,哆哆嗦嗦地指向冒着热气的砂锅。

“这汤......汤?”

陆满庭轻拍她的后背,温和的笑容也扭曲了昳丽。

“不过人骨罢了。”

苏吟儿蓦然瞪大双眼,低头呕得更厉害。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弯腰拂在苏吟儿耳畔,字字清润。

“还吃么?”

苏吟儿连忙摆手。

她脚下虚浮、有气无力,眼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满庭笑地愈发肆意了。

他眉眼斜入鬓,胸腔细微地抖动,抚在苏吟儿纤弱肩头的大掌没什么力道。

他笑得那么张扬,好似在逗弄一只毫无防备的小羊羔:“好,很好。”

苏吟儿听不懂陆满庭的弦外之音,只浑身难受地紧,连孱孱的呼吸都打着颤儿。恰好风离有事要汇报,陆满庭止了笑,唤了侯在门外的侍女洋桃进来。

“先扶小姐回马车。”

*

雅间里,陆满庭负手静立在窗边,旁边是拱手禀告的风离。

“大理寺正卿广派请柬,邀请同僚参加他夫人的生辰宴。”

陆满庭神色微顿。

沈家的案子正在风头上,大理寺作为最后复核的司法机构,逃不了干系。

大理寺正卿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肆操办、宴请同僚,不可谓没有花样。

陆满庭:“拿到案卷了?”

沈家案子已结案,案卷由大理寺保管。先前风离问陆满庭要了皇上的手谕,就是去调案卷了。

风离点头:“属下会继续查。”

楼下人声鼎沸,酒楼老板站在戏台子的后方,冲着二楼窗边的陆满庭点了点头。

陆满庭侧头对风离交待:“莫要让小厮说漏了嘴。”

先前小厮上的“红肉和长骨汤”,只是寻常的猪肉,并非什么米I肉。

桂香酒楼确有米I肉没错,不过到底太腥了,他不想单纯的吟儿沾上这些。

*

马车里,苏吟儿吐得人都快散架了,整个人软绵绵的,就差把魂给丢了。

洋桃:“小姐,您这是吃了什么?能把您吓成这样?”

苏吟儿那双蒙着薄雾的美目不断地滴出水来,明亮的瞳里渗满了后怕。她咬着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

“别问了,容我先缓缓。”

陡然,凄厉的打骂声响起,就在酒楼的大门口。

——“你个没用的戏子,小曲都唱不好,留你做什么?白费我那么多银子!”

“瞧你身上也没几两肉,红肉是做不成了,煨盆长骨烫吧!”

带着尖刺的鞭子落在女子单薄的身子上,“啪”的一声,殷红的血迹在她后背残忍地绽放,划开半透明的纱衣,染红褐色的长鞭。

那一张熟悉又绝望的脸,在淡漠的寒冬腊月里,认命般垂下颤抖的双睫。

这女子......不是方才唱胡戏的可怜人么?

苏吟儿心下一抖——“慢着!”

苏吟儿疾奔过去,拦下扬鞭的壮汉:“这女子我买了。多少钱?”

壮汉先是轻蔑地“哟”了一声,在细细端详了苏吟儿一阵、认出她的身份后,忙收了长鞭,恭敬地笑道。

“小姐怕不是为难小人?咋们酒楼的规矩:只卖吃食,不卖人。还请小姐见谅。”

在刀尖血口上混的人眼见力都不差。

这位小姐是安国君带来的人,进门的时候,两人手牵手甚是亲昵,想必是安国君府上那位娇滴滴的未婚妻,得罪不得。

苏吟儿:“壮士可否行个方便?我喜欢听她唱曲,加上府上正好缺个打扫的丫鬟。我出双倍的价钱,行吗?”

侍女洋桃扯了扯苏吟儿的衣袖,小声道:“小姐,安国君有交代,咋们不能把来历不明的人带回去......”

府上多得是伺候小姐的人,哪里缺什么打扫的丫鬟?

小姐不过是心疼人,想救那女子罢了。

苏吟儿回眸,冷冷地瞪了洋桃一眼,洋桃立即收声,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

壮汉犹豫不决:“这是老板定下的规矩,从不曾为谁破例过。您看我就一守卫......”

苏吟儿:“那劳烦壮士带个路,我要见见你家老板。”

——“吟儿,”

陆满庭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不悲不喜、不愠不怒,却透着任何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那一席质地上好的紫色华服,拂过滚着金边麒麟的皂靴,落在苏吟儿的身侧。

陆满庭环住苏吟儿的肩膀,灼灼视线望穿她热切的灵魂。

“吟儿,这世间的受苦受难之人何其多,你救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