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的功夫前, 几匹骏马从城外的官道上疾驰而来。

天已黑尽,夜色茫茫,早过了宵禁的时辰, 城门紧闭着, 唯有城楼上值守的侍卫守在钟鼓前。

月色不浓,纷纷扬扬的白雪下了一整日, 临近暮色的时候愈来愈大,官道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湿滑难行。

两个守门的侍卫打了个哈欠, 搓了搓冻红的手,举高手中提着的烛火, 看向愈来愈近的几人。

——“都宵禁了, 这几人跑这么快干什么?也不怕摔死。”

“可不是?有什么事明日赶早入城不行么......哎呀,是安国君!快开城门!”

城门刚刚打开, 不足三尺的宽度,勉勉强强能过一个人,安国君领着亲信飞驰而过, 侍卫们尚未来得及行礼,人已没了踪影。

到了宫门,陆满庭也没停, 骑马入了皇宫,直奔干德宫。

宫里禁止骑马,挑着灯盏扫雪的小太监们闻声赶紧躲到一旁,却还是被飞驰而过的马儿惊得险些摔倒。马儿的嘶鸣声、马蹄踩在大理石板上的“踢踏”声,响彻寂静的深夜。

干德宫的大殿门口, 围满了上百个御林军, 合抱着井口那般大的铁柱, 使劲撞击着什么。

走廊里,侍女洋桃边哭边惦着脚往内殿的方向瞧,清秋则徘徊在檐下,不断看向漆黑的夜色,似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忽地,有人大喊——“安国君回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满身风雪的陆满庭。

许是赶了许久的路,他束在头顶的玉冠有些散了,白净的额间凌乱地飘着几缕碎发;黑色的披风看不出湿没湿,只肩头的位置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他眸色很深,阴沉着脸从骏马上一跃而下,快步奔到内殿。众人正要跪下,被他挥手免了,快速让出一条路来。

他在铁门前站定。

陈立勇抱拳:“启禀安国君,夫人她......”

陆满庭冷冷地抬手,对方立即噤声。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紧咬着唇线不说话,剑眉深蹙、神色闵然,似在分辨里面的动静。

少顷,他轻抚铁门,在他左前方一寸的位置处,轻扣铁门。

“咚”

“咚”

“咚”

铁门四分五裂,伴着巨响,碎了一地;与此同时,一道金光闪现,直直地打在老皇帝的身上,将老皇帝死死地定在龙床边上,动弹不得。

不远处的绒花地毯上,苏吟儿被铁链锁了手脚,过分白皙的容颜被吓得惨无血色,全是未干的泪痕;明净的眸蒙着浓浓的水雾,茫然又痛苦地望着他。

因着剧烈挣扎,她的手腕和脚腕都磨出血了,白嫩的肌肤血淋淋的,顺着黑色的铁链往下流,打湿她身下的绒花地毯。

——“吟儿!”

陆满庭冲过去拥住她。

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颤抖着唇去啄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用凉透了的双手不住地抚摸她巴掌大的脸,胸腔剧烈起伏,顷刻间全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止不住地心疼。

苏吟儿躺在地上,他想要拥住她,得跪在地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

半死不活的老皇帝吐出一口鲜血。

“你......你也有今天?还,还舍得回来?”

陆满庭抬眸,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那双如黑夜般暗沉的眸子,涌起滔天的恨意,似惊涛骇浪在眸底翻涌,却刹那间归于沉寂。

他缓了缓,忍了又忍,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再看向苏吟儿,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

“我给你解开。”

他不过在铁链上点了几下,刀剑都砍不断的千年玄铁就这么裂开,碎在苏吟儿的跟前。

苏吟儿终于觉得自个活过来了。

被困了好几日,浑身僵硬得厉害,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脚腕手腕生疼,使不上劲,跌入一个泛着淡淡荷叶香的冰冷怀抱。

她本能地往后缩,水润的眸子里满是不安和痛苦,不染是非的纯稚眸光冷得让人心疼。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痛楚,通通哽在喉间,化成抗拒的热泪不断往外涌。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纤薄的双肩不住地颤抖,露出柔软可欺的雪白后颈,声音婉转凄切,似极了可怜又无助的奶猫儿。

老皇帝大笑:“陆满庭,你的女人怕朕,更怕你。”

陆满庭的眸色更沉了。

汹涌的怒气在心口不断起伏,却很快被他掩下。

他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扯入怀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无一不是温柔缱绻。

“吟儿莫怕,我回来了。”

她却娇咽着,哭得更凶了。

洋桃端着药盘进来,陆满庭极快地包扎了苏吟儿的手腕和脚腕,又检查了她左腿上的伤,确定她无大碍后,将一颗黑色药丸喂给她。

他拢紧她身上的大红色狐裘斗篷,将她抱坐在一旁的贵妃榻上。

“吟儿先等等,容我收拾了老东西,再带你出去。”

老皇帝正瘫在龙床边上。

他的四肢完全动不了,刚才被陆满庭击了一掌后,胸口似被刀剜过,撕心裂肺地疼。

吐了口残血,油腻腻的唇角满是暗红色的鲜血,明黄色的龙袍上是之前抽搐时留下的白色泡沫。

都说人死前会异常地清醒,老皇帝也是如此,似回光返照般,昏暗的眸子闪着精烁的光,挑衅地看向陆满庭。

“怎么样?朕折腾你最心爱的女子,你很难受吧?”

陆满庭冷嗤,柔情不在的眼睛如盘旋在空中的秃鹫,涌起猩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他不回答,沾着雪水和泥渍的金靴踏过厚实的绒花地毯,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鞭,在掌心试了试力道,一步一步走向老皇帝。

这根长鞭是老皇帝从床头下方的暗格里面翻出来的,就扔在红木色月门旁。

长鞭带着尖尖的刺,昏黄的烛火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陆满庭毫不犹豫,狠狠一鞭打在老皇帝的身上。

——“啪!”

老皇帝明黄色的龙袍裂开,肥硕的肉被鞭出一条深深的口子,血淋淋的,隐隐露出白色的骨头。

——“啊!”,一声惨叫,老皇帝龇着牙痛呼,不能动弹的身子只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陆满庭终于笑了。

满腔的仇恨和怒火,终于得以发泄,他似一头冲出牢笼的野兽,不再克制压抑的情绪,尽情地挥舞长鞭。

那张昳丽俊美的脸,也因此变得扭曲不堪。

鞭打声混着老皇帝的尖叫声,响彻寂静的深夜。

偏偏陆满庭还收了力道,每一鞭都不至于让老皇帝即刻死去,像是故意地折腾,要让老皇帝好生地感受被鞭打的滋味。

老皇帝终于受不了,痛骂道。

“为什么?为什么朕对你这般好、这般信任你,你却要恩将仇报?!”

陆满庭停下动作,深邃的眸底掠过一抹悲凉。

他挥了挥衣袖,侯在门边的侍女被甩了出去,半掩的内殿大门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合上。

卧房里,就剩下陆满庭、老皇帝和苏吟儿三人。

陆满庭抚过敞开的衣柜、雕花的月门、书桌的棱角处深深浅浅的刀印,还有置物架上摆着的精美青花瓷瓶。

他拿起地上的铁链,在锁头处摸了又摸,清润的眸底是藏不住的巨痛。

“恩将仇报?这些都是你该受的惩罚!”

他望向惊诧的老皇帝,一字一句皆是疯魔。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惨案,难道你不用还么?!”

*

二十三年前,大将军陆鸿打了胜仗,领着三万将士从关外回来,老皇帝亲自来迎。

当年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不似如今这般昏庸,晓得忌惮朝中权臣,偶有闲情逸致会批阅奏折、管理朝纲。

城门口,陆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顶软轿以及三万将士。

侯在两旁的老百姓们早早就听说了,陆将军带回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生得花容月貌、娇美异常。陆将军甚是爱怜,远在漠北的时候,两人就择日完婚了。

那软轿里坐着的,定是陆将军新娶的夫人。

陆将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皇上万康!”

老皇帝赶紧迎上前:“快快请起!爱卿辛苦,朕为你举行了宫宴,你可一定得来。”

陆将军应下,君臣之间相互恭维了几句,大街上,当着老百姓的面,委实不方便多说什么。

老皇帝瞧了眼陆将军身后的软娇,好奇道:“那可是你刚过门的妻?”

陆将军笑了:“内子羞涩,没见过大场面,皇上见笑了。”

按照大庸国的规矩,妇人坐在软娇中,不得天子的召唤不能随意出来,恐冲撞了天子。

老皇帝也不强求,没说什么,恰好一阵风刮过,吹起红色的珠帘,露出一张美若芙蓉的脸。

那莹润如脂的肌肤、秋水般的眸子、红艳艳的唇儿,直让老皇帝看呆了。

陆将军干咳了一声,侧身挡住老皇帝的灼灼视线,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老皇帝半晌回过神,眸中不乏失落,勉勉强强地笑道,“今晚的庆功宴,带着你夫人一同前来,也好介绍给朝中大臣认识认识。”

陆将军笑着应下:“行。”

老皇帝回了皇宫,跟丢了魂似的,浑身不得劲,没用午膳,早早躺在**午休,眼前尽是刚才见过的美人儿。

恰好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前来谏言,商议不久前的一桩案子,见老皇帝兴致缺缺,问了多遍,终于套出了话。

大理寺汪正卿:“皇上想要陆将军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刑部尚书:“对,就看您舍不舍得。”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把计划说给老皇帝听,老皇帝心有疑惑:“听说他俩感情甚好,他能舍得?”

左都御史:“这哪是他舍不舍得的问题?天子在上,看上他的女人是他的荣幸!”

右都御史:“那可不是?皇上您不是忌惮他么?担心他功高盖主?不如借着今晚的机会,来个斩草除根!”

大理寺汪正卿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皇上,难不成您怕?”

“怕什么!朕何时怕过?”老皇帝拍案而起,想了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头,“陆鸿心思可细了,想要在他酒里下毒,不容易。”

刑部尚书拍了拍心口:“放心,皇上,我们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事交给我们,准给您办得妥妥的!”

陆鸿有六个结拜兄弟,除了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以外,还有大理寺的两个少卿,人称“京中七杰”。

七个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念同一个私塾、捅同一个鸟窝。后来陆鸿参军去了,远在漠北,联系得少了,和另外六人渐行渐远,但难得见上一面的时候,喝酒吃饭也甚是热情。

在几人的精心安排下,当晚的庆功宴上,意外发生了。

六个兄弟轮番向陆鸿敬酒,老皇帝则全程盯着陆鸿的夫人瞧,眸色很是玩味。觥筹交错间,陆鸿被下了毒酒,瘫倒在地上。

满宴的文武百官吓坏了,忙叫传唤御医,却被老皇帝制止了。

大理寺汪正卿:“好你个陆鸿,皇上如此器重你,你居然想要谋反?”

刑部尚书:“你提前书信给我们几兄弟,希望我们助你一臂之力。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却不听。”

左都御史:“没想到你如此卑劣,竟然想用毒酒谋害皇上,幸亏我们哥几个提前发现了。”

陆鸿百口莫辩,怒骂道:“你们血口喷人!我知道了,你们故意陷害我,陷害我!”

陆鸿瞧着老皇帝得意的神色,再看了看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夫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老皇帝不管,更不理文武百官的疑惑和声讨,当场下了诏书,将陆鸿以谋反罪打入狱牢,没隔多久,又下令将陆鸿满门抄斩。

陆家三代英杰,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全部死在滂沱的玄武门。

那日,大雨淋漓、风雨飘摇,全京城的老百姓撑着伞、哭泣着前来送行。

*

老皇帝从回忆里抽出神。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案,他当然记得,因为行刑后,六月天忽地下起鹅毛大雪。

漫天的白絮飞舞,连着下了整整三个月。大庸国那一年粮食锐减、收成减半,记载的史书上也有这一笔。

只不过史书记载的,都是老皇帝愿意让世人看到的那一面。

陈年往事,已被深埋黄土。隔了这么多年,怎地又重见天日了?

老皇帝大骇,望向陆满庭。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陆满庭瞥了一眼老皇帝额角下的陈年伤疤,笑地很是玩味。

“怎的,当年拿青花瓷瓶砸你,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