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儿缩在浴桶里, 艰难地环住自己,抖成了筛子。
庭院里的雀儿欢脱地在腊梅花枝头跳跃着,追赶嬉戏、交颈相依, 翅膀拂过盛放的花儿, 覆在枝头上的白雪匆匆落下,散落在泥泞的草丛里。
小宫女在蜿蜒廊下嬉笑着, 说要给夫人端甜点;后厨么么往灶里添柴喊着水要烧开了......遥远细碎的声音,随着寒风齐齐落入苏吟儿的耳畔。
因着和陆哥哥共修欢I喜, 她的听力比从前好了许多, 能听到从前听不到的、细微的声音。
想起昨夜的种种,她愈发地痛楚, 心尖儿像是被刀剜过, 肆无忌惮地淌着暗红色的血。
那只稀罕的血红色玉镯子、陆哥哥亲手给她戴上的玉镯子,断成了无数个碎片, 散落在浴桶外侧的绒花地毯上,泛着诡异的光泽。
真正是讽刺极了。
当初,说要请老皇帝来参加婚宴的人是陆哥哥, 可他明知道老皇帝是个残暴不仁、贪恋美I色的昏君;
他大权在握,已然用药物控制了老皇帝和身边的人,却在知晓她有危险的时候, 由着老皇帝将她劫入皇宫。
她怕的。
这些年来,她像只金丝雀般被他娇养在深闺中,不曾见过肮脏的泥泞、不曾任谁窥见过旖I旎、不曾尝过这世间的苦,却在一夜之间,被迫承受狂风暴雨。
这所有的痛啊, 都是他想看到的么?
真相往往是可怕的, 像是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 带着肆虐残忍地侵袭。
她不敢往下想。
迷蒙着泪水的美目空洞洞的,她颤抖着娇弱的身子,缩到水下,让温水蔓延过头顶,在近乎窒息的同时,耳畔闪过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记住了,我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吟儿,若是遇见坏人,会怕吗?”
她早该想到的。
她怎么会想不到呢?
浴水伴着尖锐的痛侵袭着她。
她无法呼吸,渐渐软在浴桶里,却觉得暂时的逃避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环着膝盖的双臂没了力气,耳畔的声响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直至她就快什么也听不清。
“砰”地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
——“夫人!”
清秋急切地将半昏不醒的她捞出浴桶,迅速在她身上点了几下,大口大口的水从胃里吐出,她慢慢恢复意识,见清秋拉过一张狐裘裹住她,蹲坐在她身后,将一股内力注入她的体内。
她顿觉浑身暖和,伤透了的脑瓜儿也清醒了许多。
清秋:“夫人,您怎么在水里睡着了?”
清秋的视线扫过苏吟儿烙着斑斑红紫的白嫩颈项,似是寻到了苏吟儿异常疲累的原因,红着脸颊转过头。
苏吟儿似没听见,一把抓住清秋的手,声音哑得不像话。
“你会武功?”
清秋神色微顿,只说自个小时候走南闯北,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末了,岔开话题。
“夫人,奴婢扶您去里间,伺候您更衣。”
苏吟儿笑地凄楚,盈盈泪水混着浴水迷蒙在粉颊上,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乌鸦鸦的黑发被打湿,肆意地贴在她纤薄的背后,有几缕碎发顺着下颌淌着水滴,愈发显得她楚楚可怜。
她扶着浴桶,颤颤巍巍地起身。
“不了,我自己来。”
清秋会武功,武功还不差,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为何会沦为茶楼唱小曲的戏子,还好巧不巧地被她瞧见受辱的画面?
一个身世复杂、混迹江湖的女子,陆哥哥又怎会任其留在她的身边?
苏吟儿的脚似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心就疼一分。
陆哥哥,清秋是你的人,茶楼里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么?
苏吟儿泱泱地走到卧房,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昨夜热切的欢愉和陆哥哥的痴缠。
窗边黄花梨桌案上、红木色的梳妆镜前、摇晃的衣柜前......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和味道。
她打开衣柜,满满的华丽的衣裳,红的、粉的、鹅黄色的,俏丽的、端庄的,襦袄、斗篷、里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双目火辣辣地疼。
她取了一套素雅的常服,哆哆嗦嗦套在身上。脚跟发软,站不住,她跌跌撞撞倒在典雅的婚**,手儿刚触碰到温暖的锦被,却是一缩,嫌弃地挪开。
那是她和他昨夜一起盖过的锦被啊!
她酸涩地捂住双眼,呜呜地哭咽,单薄的双肩颤个不停。那破碎的娇啼压抑哀婉,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凄美且可怜。
洋桃寻着声音进来,见她跪蹲在床榻旁,忙慌慌张张地环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
苏吟儿缓缓抬起凄凄轻颤的长睫,绝望的美目流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陆哥哥,陆哥哥他......”
她顿住了,望着洋桃关切的眸子愈发地悲切。
洋桃既已晓得,洋桃也是陆哥哥的人。
她惶惶然说不出口,伺候了她多年的侍女、从漠北就一直跟着她的侍女,纵然对她忠I贞实诚、不曾有过半分的离意,心底终究是向着陆哥哥的。
她哭得更伤心了。
洋桃还以为苏吟儿是舍不得主子,笑道:“夫人莫要担心,安国君有天神庇佑,自会得偿所愿的。您呀,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安国君啦!”
苏吟儿没吭声,只觉得这里闷得慌,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简单地收拾了一番。
“走吧。”
洋桃一愣,“夫人想去哪?您还没用膳呢!”
去哪?
苏吟儿迷糊了。
回安国君府?还是回景阳宫?偌大的京城,竟没有她苏吟儿可以安身的地方么?
她茫然地踱到庭院里:“我想随意走走,你们别跟着。”
苏吟儿不晓得,她从陆满庭的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被玉华宫的小宫女瞧见了。
小宫女“呲”了一声,跑回玉华宫告密去了。
*
说不跟着,洋桃和清秋还是跟在苏吟儿身后,只是距离苏吟儿有一段算不得近的距离。
苏吟儿沿着长廊上的木质阶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也不知要走向何处,身子和腿似乎都不是自个的,麻木且呆滞。
下了整整一宿的细雨停了,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慵懒地洒在苏吟儿娇嫩的脸上,寒风一吹,似乎更凉了。
她拢了拢厚厚的红色狐裘披风,将眸底的暗淡全部隐藏。
紫桓殿对面的假山上,一座雅致的凉亭孤傲地立着。花光树影间,茫茫白雪覆在凉亭后面的芭蕉叶上,被太阳一晒,化作冰冷的水滴,从压弯了的枯黄叶子上徐徐落下。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势,除夕那晚,陆满庭曾带她来过这儿。
苏吟儿站在凉亭边上,望向对面河畔上的灯船。
除夕夜,她被老皇帝关在金色的笼子里供大臣们玩赏,那些屈辱的、不堪回忆的画面一幕幕袭来,疼得刻骨铭心。
她一步一步走到假山边上,张开双臂,让寒风吹醒她的奢盼。
假山顶上风大,呼呼地吹,将她裹着的裙摆吹得鼓鼓的,将娇小的她吹得摇摆不堪。
她缓缓垂下哀伤的长睫。
陡然,几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冒出来,果断地将她拖到安全的地方,单膝跪下。
“山崖危险,请夫人在凉亭里赏景。”
言罢,几个侍卫便消失不见了。
她不认得这些侍卫,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不是安国君府的人。他们唤她“夫人”,在暗中保护她。
他们是陆哥哥安排的。
苏吟儿顺着梯坎往下走,走到对面的河畔。
她曾和陆哥哥在此处放花灯。
这是皇宫里的护城河。
护城河水面宽、河水急,从母夷山流下,途径皇宫,一直流到遥远的宫外、流到群山之巅——大屿山。
陆哥哥叮嘱过她,说她不会泳术,莫要私自过来。
她掩下苦涩,走到河畔的一处小石子上。
小石子不大,还湿滑,单脚站在上面需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掉进汹涌的河水里。
几个身穿锁子甲的御林军奔了过来,领头的比了个手势,对苏吟儿说了句“冒犯了”,两名御林军直接将苏吟儿带到岸边的石径上。
领头的统领俯首跪下:“夫人,河边风大,您且先回去。”
苏吟儿认得此人,对方叫陈立勇,是御林军统领。
那日祭祖之时,面对老皇帝的命令,陈立勇没有听从,而是直接跪在陆满庭的跟前,寻求陆满庭的意见。
御林军听从陆哥哥的命令,保护着陆哥哥想要保护的人。
苏吟儿苦涩地笑,这皇宫里,还有什么是陆哥哥做不到的?
可老皇帝劫她走的那晚,她大婚的那晚,御林军统领陈立勇分明就在院子里,并未曾出手阻拦过老皇帝啊!
苏吟儿忍不住掩面哭泣。
陆哥哥,你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苦衷的......
*
城门外,陆满庭只带了几十名亲卫,清点人数后,快马加鞭往北渔山的方向赶。行至日头渐落,众人停下歇息,风离递上一壶热水。
“安国君,我们至多四日便能与大军会和。”
陆满庭接过水壶,拧开木塞,仰头饮下。
他回眸望向皇城的方向,清冷的眸底涌起藏不住的狠辣。那个老东西,折腾不了几日了。
他坐在一处干净的岩石上,右腿曲弯着,左脚随意地磕在一块青色的小石子上。背着光,火红的夕阳晕染在他俊美的白净面容上,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分明才过了一夜,他通身的气息就多了一层甜蜜的柔和,那是多年夙愿终于圆满的矜骄。
王将军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金少,笑得异常邪I恶。
“这男人啊,一旦有了女人的滋润,那可完全不一样喽!”
金少正在把玩一根卷翘的长睫。
他将长睫高举在空中,迎着光,细细地打量。这眼睫毛又长又黑,还微微向上卷曲着,似极了假的瓷娃娃。
金少被王将军打断,愣道:“你说啥?你刚刚说啥?”
“嘿你这王八犊子!”王将军猛地一拍金少的头,“你又在肖想哪位姑娘?这全京城的黄花大闺女,都快要被你霍霍完了,你就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单身的爷们?”
金少急急地将长睫藏在衣兜中,微红了耳尖,“说啥呢?胡说些什么呢!”
“还不承认?瞧你都脸红了!”王将军追着金少在夕阳里跑,“肯定是你的心上人!说,哪位府上的千金有本事收了你这妖孽?”
陆满庭笑着看属下打闹。
他从心口的衣襟里拿出一张圆帕,贪恋地摩挲。
圆帕是吟儿绣给他的,精致的荷花图,活灵活现,每一针每一线,都似极了她难舍的缠绕。
昨晚的热切历历在目。
他担心她吃不消,处处顾忌着她,谁曾想她尝了甜头,竟也食之有味,娇滴滴地、毫不掩饰地望着他,让他彻底乱了分寸,伤了她。
醉美的唇侧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想起后日是初九,他却不在她身旁,他深邃的眸瞬间暗淡了。
歇息够了,陆满庭仔细地将圆帕对叠,放回怀中。他翻身上马,朝着北渔山的方向,沉声道:“驾!”
*
玉华宫里,潇淑妃缠着老皇帝一个劲撒娇。
昨晚承安殿走水,老皇帝迫不得已出了承安殿。他径直去了景阳宫,苏贵妃却不在。他隐隐意识到什么,想了想,也不是非得要那女人,转身去了玉华宫。
潇淑妃环着老皇帝肥硕的腰身,嗔道:“皇上,苏贵妃昨夜歇在养心殿,好多宫女瞧见了呢。整整一晚啊,您就忍得住戴这绿帽子?”
老皇帝用完晚膳,斜躺在贵妃榻上,大喇喇地踢着牙缝里的剩菜,不甚在意地瞥了潇淑妃一眼。
“朕戴的绿帽子还少?”
潇淑妃心下一惊,生怕她和小情郎的秘事被老皇帝发现了,讪讪地笑。
“您说什么呢?苏贵妃是仗着安国君,除了她,哪个女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老皇帝打了个饱嗝,意味深长地看向潇淑妃。
“朕和不少有能之士共享过爱妃的身子,莫不成朕也被绿了?”
这话说到潇淑妃的痛处了。
老皇帝兴致好的时候,会唤来朝中大臣,和他一起欣赏宫中妃子的美丽。倘若说这些她都能忍,可最忍不下的,是老皇帝非得邀请她的生父一起。
虽是生父拒绝了,但羞耻让她抬不起头、万分地难堪。
想起她的生父死得那般凄惨,她便恨透了那对贱人!
老皇帝压根不在意苏贵妃和安国君苟且的事,潇淑妃气得不轻,却又不敢发火,只能饶了个弯。
“皇上,您可长点心眼吧!有人觊觎着您的皇位,许久了呢!”
老皇帝一惊:“谁那么大胆子?陆满庭没杀了他么?”
潇淑妃捏着帕子笑:“臣妾不甚清楚,还是让汪正卿给您讲讲吧。”
得了老皇帝的许可,大理寺汪正卿从屏风后面出来。
老皇帝瞪了汪正卿一眼,没甚好心情。
这老狐狸偷摸着给他下蛊虫,把他折腾地要死不活的,若不是考虑到北仓国的十万大军,他早就下令砍了汪正卿!
这厮还有脸往他跟前蹿?
汪正卿跪下:“皇上,臣得到密报,关外的大军已过了湘西,不日就会抵达京城!”
老皇帝大骇,从贵妃榻上一跃而起。
“大军回京?回京来作甚?谁让他们回京的!”
汪正卿将探子发来的消息拿给老皇帝看,说大军离开关外进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谋反!皇宫不足一万御林军,加上京城的护卫队,不足三万士兵,怎能抵抗十万大军的侵袭?
除了乖乖献出皇位,别无他法!
老皇帝急了,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走动,忽地想起什么。
“叫安国君来。快,快些来!”
汪正卿:“皇上,安国君今日午时已经出城,正在去和大军会和的路上!”
老皇帝怔住了,瘫在太师椅中,久久直不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给了那小子至高无上的权力、给了玉玺、给了养心殿、给了众人的膜拜......实实在在地把陆满庭当半个儿子养,就差传位了。
陆满庭有什么不满足的?有什么值得争的?
汪正卿:“皇上啊,您是过于信任他才没有起疑心。您抢了他的女人,他养了四年都没舍得碰一下的女人,怎么会不记恨您?”
汪正卿详细地讲了陆满庭这些年对苏吟儿的付出,说哪怕是旁人多看一眼,陆满庭都会想方设法挖了那人的眼睛,又岂会心甘情愿地把未婚妻让给老皇帝呢?
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老皇帝本将信将疑,可结合除夕宴上,陆满庭对他将苏吟儿关起来的反应,他刹那间觉得陆满庭谋反,也不是没有理由。
毕竟自个先抢了人家的女人,陆满庭大可以利用此事煽动民心、光明正大地谋反称帝。
汪正卿见老皇帝开始起疑心了,添了一把柴,将火烧得旺些。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得先想想应对的法子!”
汪正卿说他早已发现陆满庭的狼子野心,休书给了北仓国的皇帝,请求支援。
“皇上,七天,您只需要坚持七天,北仓国的援军就能抵达大庸国,将陆满庭的十万大军抵在城外!”
老皇帝:“此话当真?”
汪正卿:“比真金还真!臣何时骗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捉了陆满庭的女人,那逆贼便是回来了,也绝不敢动您半分。”
老皇帝贼兮兮的小眼睛闪着精光。片刻的思量后,他怒道。
“行,就听你的,即刻去把那贱人给朕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