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得苏吟儿嫩白的脸刺骨地疼。
她伫在风雪中。
漫天的腊梅花飞舞,落在她坚韧且倔强的纤长眼睫毛上。
她像是一株美丽又柔弱的苕丝花,从未经历过风霜的摧残,却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生出了叛逆的新芽。
斜对面的廊下,陆满庭淡笑着,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玉核桃在他手中极悠闲地躺着。
明明他一句话也没说,满院跪着的人却不敢瞧他的神色,被他的出现惊出一身冷汗。
侍女洋桃:“小姐,雪太大了,您就回屋吧!”
苏吟儿不愿意,大胆地迎上陆满庭玩味的视线。
她咬着唇,不甚正常的白皙肤色更显脆弱,饱满的唇儿却因着用力红艳艳的,唯有坚定的目光不再退让,倔强地绽放着。
陆满庭沉沉一笑,不复往日的温和,目中带着渗人的凉意,白净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苏吟儿拢着暖手炉的纤白手指抖得厉害。
她缓缓垂下眼睫,挺I直I纤弱的腰杆,极慢地转身,红色头蓬边角上的金丝划过雪地,留下一抹孤傲的痕迹。
“砰”地一声,玉核桃碎成无数晶莹的玉渣。
那声音不大,响在寂静的庭院,却清脆地可怕。
地上跪着的人头垂得更低了。
寒风将陆满庭的盛怒送到苏吟儿的耳畔,她却什么也没做,依旧执着地站在腊梅花树下,站在院墙旁边,站在距离庙会最近的地方。
陆满庭笑得阴寒。
汹涌的怒气刹那间隐于沉寂,他清朗的眸底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小姐何时回房,你们何时起来。”
他转身拂袖而去。
一旁等着的侍卫匆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走向守卫森严的监牢。
满院跪着的人皆松一口气。看向苏吟儿时,劝说中多了几分哀求。
“小姐,安国君最疼您,只要您现在回屋,他一定舍不得罚您。”
“奴婢们跪着不打紧,可您身子弱,哪受得住冻呢?”
“您快些回来,奴婢给您打盆热水,暖暖手。”
......
耳边的声音随着寒风飘散,苏吟儿望着天边自在漂浮的云,想起漠北一望无垠的草原、呼啸而过的大风、还有爹爹临终前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在漠北,她还有一个义兄,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是陆满庭最得力的下属。
许是她太久没见过义兄,她竟然不太记得义兄如今的模样。
白雪纷纷,细雨飘飞,苏吟儿在雪地里站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头忽然疼得厉害,眼前黑漆漆的一片,颤着身子倒在腊梅花树下......
*
安国君府的监牢位于阴暗潮湿的地下。
监牢终年不见阳光,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烂泥的腐朽味,充斥在沉闷的空气中。
最底下一层,靠近入口处的几间囚房里,铁钩穿过被锁之人的手腕和脚腕,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厚厚的墙壁上。
凌乱的头发遮住他们愤恨的双眼,没死,还吊着一口气,却也是生不如死。
最里间,一个穿着青衫的清瘦男子跪在地上,死命磕着响头。
暗红色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染湿土褐色的地面。
“安国君,我是迫不得已的!我发誓,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
男子姓沈,叫沈义行,家中三代都是良臣,恪守本分、循规蹈矩,父亲和兄长却因贪污案被流放,惨死在流放途中。
圣上昏庸、不理朝政,世态炎凉、状告无门,他唯有求到安国君这,才有一丝翻案的机会。
安国君是谁啊?
天子脚下权力最大、能一手遮天的人,岂是沈义行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陆满庭眸光沉沉,侧头看向旁边的侍卫风离。侍卫风离解释:“他确实来过多次。”
可每天求见安国君的人数不胜数,侍卫们并未在意,更遑论沈义行从未言明有何要紧事,只说一定要见到安国君。
陆满庭剑眉微蹙,侍卫风离立即跪下:“属下自去领罚!”
那萦绕着陆满庭的压抑气息才堪堪散去。
沈义行匍匐在陆满庭的脚下。
陆满庭穿着一双金边麒麟皂靴,麒麟乖顺地趴在鞋面上,微微张开的嘴里吐着凶悍的獠牙。
沈义行:“天地良心,我对您的未婚妻并无恶意。您大人有大量,如何罚我都成,还请您还我父兄一个公道!”
听说安国君府上养了个娇滴滴的未婚妻。
安国君极其宝贝,不让她吹风、不让她淋雨,更舍不得让外人瞧见其美貌,真真是护在心坎上的。
沈义行便想着让刺客去捉未婚妻。手里握着安国君的宝贝,还愁见不到安国君?
谁知刺客才进入安国君府,便暴露了行踪。
陆满庭静静地听着,双手负在身后似在思量。
那翻涌的回忆中,极快地闪过一桩桩、一件件残忍且血腥的画面。再睁眼,他眸色清冷、毫无波澜。
“你爹可是青州县令沈忠良?”
“正是家父!”
“既然如此,”陆满庭淡淡一瞥,看向脚边的可怜人,“沈家的案子我接了。”
沈义行惶恐至极,木然抬起头,确定安国君不似揶揄,才哭呛着磕头谢恩。
“感谢安国君不计前嫌,小的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您的恩情!人人都说安国君刚直不阿,您是有良心的人,您是......”
陆满庭忽地笑了。
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细长的丹凤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良心?我看起来像有良心的人?”
沈义行不明所以,诺诺道:“像......像啊!”
陆满庭在沈义行面前蹲下,挡住沈义行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我没有心,又何来的良心?”
他温和地笑着,声音轻飘飘的,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藏不住的残忍,“在你尾七之前,我会还你们沈家一个公道。”
“咔嚓”一声,沈义行的脖子被轻而易举地捏断,歪倒在一侧,瞳孔放大的眼睛满是震惊,瞪得圆圆的。
陆满庭覆上沈义行的眼睛,一字一句,皆是狠戾。
“你不该打她的主意,想也不行。”
陆满庭缓缓起身,接过侍卫风离递来的绢子,慢悠悠地擦拭白净的手指,那副嫌弃的模样,似染过什么秽物。
风离才去领罚了十个大鞭,虽是换过衣裤,遮住了血肉模糊的伤,走路的时候依旧难掩痛楚,不复往常利索。
陆满庭:“知道我为何罚你?”
风离抱拳:“属下未能及时了解沈家冤情,还惊扰了小姐。该罚!”
陆满庭“嗯”了一声:“还有?”
风离垂着头,答不上来。
陆满庭也不生气,言语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既然不想让我见到谁,就该做得干净,哪怕断他手脚、杀他全家,也不能留下一丁点被我察觉的痕迹。”
陆满庭抬眸,黑沉的眸底是骇人的狠辣。
“做事需得滴水不漏,斩草更要除根。”
“是!”
风离应下,握着宝剑的手心汗涔涔的,汗湿的后背被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却比刚才挨鞭子还要可惧。
门外响起细碎急切的脚步声,听那声音,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一位公公气喘吁吁地禀告。
“安国君嘞,您在这呢!皇上急着见您,劳烦您随老奴走一趟呗!”
陆满庭神色颇有些不耐,擦拭手指的动作却更慢了。
“让那老东西等着。”
*
临近天黑的时候,陆满庭踩着纷扬的雪花回到安国君府。
书房里,侍女洋桃恭敬侯在一旁。
“自您走后,小姐晕倒了。大夫来瞧过,说是染了风寒不碍事;没多久小姐便醒了,用了三口雪蛤粥,一片青笋......”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手里端着一盏热茶。寥寥雾气从白玉缠枝莲花盏底升起,晕湿了他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他眸光微顿,侍女洋桃立即跪下来。
“奴婢有劝小姐多吃些,可是小姐没什么胃口......”
见安国君没说话,洋桃哆哆嗦嗦交出一封信,“这是小姐写给义兄的。”汇报完了,洋桃弓着身子离去。
跳跃的烛火下,陆满庭轻抚黄色牛皮纸上青秀的字体,用烛火扫过信笺的封口,极其自然地打开信笺。
到底是小姑娘,藏不住心思。
以往每回她给义兄写信,多是絮絮叨叨的小日常。
比如昨个被陆哥哥罚抄了三遍佛经,她正气着呢,今个陆哥哥就带回来新奇玩意儿哄她;又比如陆哥哥管她可严了,总让她喝苦苦的药,每月都不曾落下......
总归十句话,句句不离陆哥哥。
然,这次的信件只有寥寥几笔。
“吟儿很好,勿念。”
陆满庭嗪着的笑意僵在唇边,眸中阴晴几番变化。
他打开正中间锁起来的抽屉,将信笺扔进去。
抽屉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这些年苏吟儿写给义兄的。
全在这,一封也没送去过漠北。
桌上靠窗的西北角,有一个金色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他爱极,闲暇时总会逗弄它。可这只鸟儿也不知怎的,近日来不怎么吃食,瘦了一大圈。
陆满庭重重关上鸟笼门。
“既然不吃,就饿着。”
寒冬的月色不浓,银灰洒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陆满庭想着白日里沈家的案子,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
沈家的案子不好办,从上到下、官官相护,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多。
这才是无人敢为沈家翻案的真正原因。
他负手站在窗边,凝神望向遥远的苍穹。
陡然,侍女洋桃慌慌张张地赶来:“安国君,小姐高热晕倒了!”
小姐身子弱,每回高热骇人得紧,动辄不省人世,稍有不慎能丢了性命。
若说这安国君府能有什么事让下人们寝食难安的,
小姐发高热算是头一件。
陆满庭呼吸一窒,侧头看向星空下的浅月阁。
那是苏吟儿居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