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途中, 延礼垂眸看了怀中的姑娘一眼,发现她又阖了眼。
怎地多少次了, 还是没办法习惯呢?
其实他多少是知晓她有些惧怕高处的, 但他仍不管不顾地一次又一次将她带向高处。若是寻根探底,不过?是因为这般时刻她会全身心依靠他,只?有他。懂的东西多了, 有些东西他便再?也回避不了。
正如师父说言,他不强,他便配她不起。
而这种强,是这世间决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
因此他一直在努力,不敢有一刻松怠。然而到了此时此刻, 他成了举世瞩目的荔山高徒四?端, 他的心似还在尘埃处, 要靠这种卑劣的手段迫着她看他, 眼中只?有他。
人?的情绪一旦出现异动, 再?怎么隐藏都好, 总会有印记显现。再?加之他怀中的人?儿素来聪慧敏感, 很快, 她便察觉了他的低落。她缓缓睁开眼, 小脑袋嗑在他的肩上,乖顺又娇柔。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哄这只?小狼崽,“延礼,是太累了吗?”
“要不要先吃东西?”
这话一出, 她觉得很有必要。
目光开始在四?周梭巡, 只?见几丈远处, 有一藏青色的旗帜于风中呼呼作响。
旗面上印了字,【百谷热卤】。
她开始指挥延礼往那处去, 片刻后,两人?落地。
狼崽儿不得不松手,可?他不愿,脸色有点臭。
初夏定定睨他,十数息后,她忽然笑了,那一瞬,妩媚风情乍现,
“延礼,你在闹别扭吗?”
延礼:“......”
狼崽子闹别扭的时候,不爱说话。从前?是这样,现在似乎还是这样。
他抿着唇,优越的下颚线绷实了。
如此这般,他答不答初夏都有了答案。
这狼崽子是在和她闹别扭,但这真的像话嘛。
自然是不像话的,但他这般,初夏竟是觉得万般可?爱。并且除了她,谁也瞧不见。鉴于此,初夏决定哄哄他。驯狼这事儿,这世间,有谁比她更擅长??
她用空出的那只?手勾起了他的手,缓慢轻晃,
“延礼,你心里有事儿都要和我说,我们商量着解决。”
“夫妻间,诚实相与才能?长?久。”
本是想和他说道理,不想话还未完,狼崽子眸中的阴沉就开始散了,有光破出。初夏看在眼里,回忆自己方才那些话,想看看它有什么魔力,能?让闹别扭的狼崽子忽然开心。
没费劲儿,她便寻到了痕迹。
夫妻吗?延礼也会患得患失吗?
初夏的心因种种猜想生出甜意。这股甜意开始漫开时,她拎着糖栗子,主动走尽他的怀抱。
“延礼,你低下头?。”
延礼不明所以,但他素来听?初夏的,没有任何犹豫地低下头?。然后,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某一个?寻常的瞬间,初夏软馥的面上覆了层薄薄的糖浆的唇吻上了他的脸颊。他嗅到了她身上的淡香,还有糖的甜腻之气。
他不禁微怔,初夏趁机撤开了唇,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微弱音量,“在我心里,延礼永远是最好的,是我再?来一次也会选的郎君。”
“你不用和人?争,更无需忐忑不安。”
要有多在意多聪颖才能?全然读懂另外一个?人?的心思?答案未知,但初夏做到了。她覆了糖的吻她毫无保留的情话抚去了延礼心中所有的惶然,他再?度低头?,额头?抵住她的,低低开口,那声儿就似裹了这世间最珍贵的丝绒,“我是不是很幼稚?”
说话时,他的长?睫时不时颤,又离得这般近,初夏很难不去注意他的睫毛,真的是又长?又浓密,漂亮极了。心跳也因他的忽然靠近失了序,频率乱了套。
只?是这面上,她未显露一点异样,还能?谑他, “我们狼崽子现在才五岁,幼稚点儿是应当?的。”
紧接着,又说, “一只?任性?小狼崽儿罢了,本姑娘是宠不起吗?”
闹了这一通,可?算是把任性?狼崽儿哄好了,两个?人?相偕走近【百谷热卤】。坐定,初夏作主选菜,满满一大海碗。这狼崽子素来能?吃,喂饱他,可?不是太容易的。
延礼埋头?开始吃时,初夏先是凝着他看了会儿,心满意足了,她才又记起自己的那串糖栗子。这几日太热了,就这一折腾,硬挺的糖便开始融了。她咬了一口,脆感消失了,多了黏腻。她不像最初那样喜欢了,但扔了她又觉得浪费。
略微默了默,她吃掉了自己咬过?一口的糖栗子。
随后,素手一伸。
延礼因动静抬头?,初姑娘的话音适时响起,“延礼,你想尝尝这个?吗?糖栗子,我尝过?了,滋味甚好。”
自然,又诚恳。
若是其他人?,肯定就信了。只?是狼崽子那般敏感,又在孟大人?的指点下阅尽荔山藏书阁的书,想唬弄他,那难度堪比登天。眼下,定定睨了姑娘数息,他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但他一个?字都没说,亦未有留下任何破绽。
他略一颔首,然后接过?。三下两下吃完,将细长?的签棍放在了碗边。
没有浪费糖栗子,初姑娘很是开心,又或者从狼崽子回来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很开心,笑容长?挂脸上。
“好吃吗?我没骗你吧?”
延礼睨她,定定无声。
初夏:“你看我做什么?”
延礼没答,径直回了她第一个?问题,“夏夏觉得好吃我便觉得好吃,反之,亦然。”
一阵细品,初夏意识到她根本没能?唬住延礼。可?他仍然愿意吃她吃剩下的食物,以她的喜欢为喜欢。
傻狼崽。
可?她很喜欢,真的好喜欢。
延礼用餐的速度向来快,这次也不例外。他该去结账,但他没有。秦墨初和楚昭和一直跟在他身边,什么都料理得好好的,他的身上,是不可?能?有银子这东西的。
对视十数息,初夏便明白了。
她笑意盈盈地睨着延礼,“怎么四?端先生出门没带银钱吗?”
延礼直言,“确实如此。”羞窘什么的不存在的。
初夏暗笑在心,面上贵女模样端得死死的,“那眼下,先生想如何处理呢?”
延礼看了她一会儿,一本正经道,“初姑娘可?否替我结了这次账,我可?以为初姑娘做侍卫,姑娘指哪儿我打哪儿。”
初夏:“我有侍卫,还有吟雪。”
言下之意,方才的建议不够特别,她不稀罕。想让她结账,必须拿其他的来换取。
初夏几时也没这般折腾过?,延礼只?觉新?奇,禁不住地笑了声。末了,从袍子内袋中掏出了一截白玉放到娇人?儿面前?,“我拿这个?玉抵。”
初夏伸手将这玉拿到手中,细致打量,很快,她在这玉石的底部看到了“夏” 字。反复摩挲间,她下意识地望向了延礼,只?见他笑着,如云似雾一般的清隽,“这上面的字和花纹都是我亲手雕的。”
在南境的那数月里,每回夜深人?静,他都会被思念促着做些同她有关的事儿。
“够抵这顿饭钱吗?”
这次,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初夏将这块还带着他余温的玉石拢入手心,把自己的银袋子整个?给他了。平日她也不带银子的,今天临出发前?突发奇想,唤吟月给她装了些银子,说想体味自个?儿结账的感觉。吟月三个?当?时笑得花枝乱颤,但笑完后,还是给她装了满满一袋子钱。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此时此刻,初夏不禁想,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神明在指引她,一次又一次。
*
用完膳,初夏引着延礼往【叩风园】的方向而去。
行进间,闲聊。什么都聊,琐碎的关联朝堂和国/政的,想到什么聊什么。现如今,狼崽子懂得那般多,同他聊什么都显顺畅。有时候,他会从极为生僻刁钻的角度去切进深入问题,初夏没想过?,但一细思,又觉惊艳。
她的少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才能?成长?到今日。她抑不住的鼻酸,也仅限于此。人?各有命,各有要面对的难。避开了这个?,又会有那个?,不可?能?绝对顺遂的过?完这一生。既是这般,便只?有迎难而上,战胜它将它甩在身后才算真正解脱出来。她很高兴,延礼从未逃避过?自己的困难。
敢打敢拼,专注到绝然。下沉又如何?他会站起来,一次又一次。他是强者,注定为王的人?,她扪心自问,这般心性?,即使?她过?了两辈子也是比不上的。
不过?也没关系,他们是爱人?,并不需要在每一个?点都要争出高下。各自绽放,互相抚慰。只?要对方还在身边,便是最大圆满。
“夏夏在想什么?” 在某一刻,他察觉到她的晃神,依旧快到惊人?。
初夏的思绪被迫中断,凝眸看他,笑意一点点显现,“你怎知我在想事儿?”
很早她就觉得神奇了,她的喜怒哀乐当?真是一点都瞒不过?这只?狼崽子。
延礼却觉得没什么,“你方才不也知道我在闹别扭?”
初夏听?完失笑,心道:这人?对自己的认知还怪清楚的。
明面上,于笑声歇尽时,将话题带回到原处,没有任何铺垫,“我在想孟大人?给你吃什么了?怎地进步如此神速。”
“再?过?过?,我们延礼说话我都接不上了。”
明晃晃的夸赞让延礼开怀,过?往的辛苦似被一抹柔和的力量全然抹去。
末了,他万分认真地对初夏说,“我永远会说夏夏能?听?懂的话。去哪里,都要带着夏夏。”
初夏闹他,“那死呢?死也要带着我吗?”
延礼几乎未思忖,便点了下头?,很明显是想过?这个?问题的,“死也要一起。”
初夏知道他的,一直都知道,是以未流露出一丝惊诧。
睨了他片刻,看他的眼神从笃定到忐忑,再?舍不得让他多等,“那便说好了,同生共死。”
说话时,她笑着,柔和却坚定。
“但我还想活很久很久,劳烦延礼好好保重?自己呢。”
“听?清楚了吗?”
第52节
延礼俊脸难掩开心:“清楚了。”
走走停停近两刻钟,两个?人?才来到【叩风园】外。直到此刻,初夏才记得问延礼,“你们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这咸佑可?不比北境,客栈里的厢房少有能?空出来的,需要提前?预定。
延礼:“有的,墨初在咸佑有宅子。”
初夏记起秦墨初的来处,不禁笑,“我们延礼命中不缺金。”
先是她,现在是秦墨初。
南北两境首富的后人?都让他给碰着了,还心甘情愿地给他送钱花。
延礼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不想走,他也想和夏夏住在这里。
初夏对他内心的小九九一无所知,笑完了便催促他回去休息。他这颠簸了一路,也该累了。人?都回来了,她也没必要争朝夕。
刚开始延礼应了,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他忽然伸手,俐落扣住了姑娘纤白的手腕。他没敢用力,就怕伤了初夏,可?就这,初夏都觉得自己的手给上了铁条。
“......”
“松开。”
延礼一听?,即刻松手。手还没撤回,目光已扫向那处。
初夏看他这般,自是不舍他担心,“不疼。”
紧接着,将话题带到旁处,“你拉我做甚?”
延礼沉默了三息,不多也不少:“我想进去见见你表哥。”
初夏打量他,想要探寻他的意欲时,他已为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
“都到家门口了,总要打个?招呼不是?”
初夏总觉得这人?有古怪,但叫她说出个?所以然,她又说不出。不过?想想,管他怎么折腾了,反正也碍不着她。
于是,素手一抬,摆出了邀请姿态,“先生,请。”
延礼看她这般,只?想牵她的手抱她吻她,但碍于场合他只?能?忍着。略一颔首,随着初夏进了宅子。
在大热天一阵折腾,娇人?儿有点乏了,将延礼带到哥哥面前?后便离开了。走得那叫一个?潇洒,期间,没回一次头?。
郁展博就不明白了,目光还停留在妹妹消失的地方,话锋已朝着延礼而去,“初初这是何意?”
这狼崽子,就算他是荔山四?端吧,都和他没关系?丢给他是什么意思?
彼时延礼已落坐,也仅落得个?坐了,面前?的那杯茶都是他自个?儿斟的。荔山四?端,声名?赫赫武艺盖世,在这兄妹俩个?眼里,还是当?年?那只?狼崽子。不过?,延礼明显不是很在意,甚至因此心情大好。因为这让他生出了一种他和初夏从未分开过?的感觉,他喜欢最初。
心情一好,他整个?人?的气息都便柔软,极好相与。
细化到此刻,他执盏轻啜了两口茶,喉间润泽时,他便替郁展博解了惑,语调偏暖调,“初初的意思是,本就是一家人?,无需客套拘礼。”
郁展博:“?”
当?即望向他,“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延礼乐于为他重?复一遍,“一家人?,不必客套拘礼。”
郁展博惊讶于某人?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另一方面,生出了同初夏一般的疑惑。
“荔山到底给你吃什么了?”
在北境时,他见过?这狼崽子几次了。有三个?特质,他印象深刻。
一是,过?于俊俏;二是,沉默寡言;三是,武艺和速度当?真惊天,那时候就是北境至强的存在。
几年?后再?见,俊俏依旧,武艺怎地未知,但这沉默寡言一项,他完全不沾边了?
后续,两个?人?是怎么聊的不清楚。但延礼出叩风园时,眉眼含笑,气息柔和,影影绰绰间,透着心满意足。
翌日,延礼陪着初夏去往为善茶楼。孙行舟终于见到了声名?赫赫的荔山四?端。他心里万分激动,只?是这面上未显分毫,照着以往上了茶和点心。一盏茶见底时,初夏去找柔香了,说是天气热想要些冷饮或是冰糕,实则是想给两个?男人?单独私聊的机会。
延礼懂她的意思,是以她才走开,他便直接叩题,省去了所有的兜转,“孙老板,多谢你那万两白银,南境百姓受益良多,亦为我解了困局。”
“若是未来你有事儿需要我相帮,只?管言明,能?力所及,四?端必定全力以赴。”
“能?力所及?” 孙行舟浅笑着重?复这四?个?字,而后,“诛杀四?皇子算不算先生的能?力所及?”
“四?皇邀我父亲入咸佑相助不成,杀了他都嫌不够,还将他的尸体仍进青楼,坏他一世清白矜高。”
他都死了,一切都还未结束。
家被烧了,死的死逃的逃,南境大儒之家,竟也能?被肆意宰杀,猪狗不如。
这些事儿是延礼第二次听?到了,依然能?够轻易共情。
他略一思忖,冷静面对因痛苦歇斯底里的孙行舟,“孟大人?常说,这片江山中的人?不该分三六九等。若你父亲的死真的是四?皇子做的,那他必须偿命,不存在什么能?不能?杀。”
“若是证据确凿,律法因他是皇子而失效,那我替你杀他。”
言语间,他的语调平静而冷淡,却仿佛带着磅礴的力量,让人?不自觉信服。
孙行舟知道,四?端这是在为他兜底。只?要他找到证据,四?皇子必死。若是旁人?对他说这话,他定是会疯癫一般的笑,杀一个?皇子,谈何容易。但眼下这话出自荔山四?端,那个?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杀神。从他显世扬名?开始,他说杀之人?,无一存活。
过?去说一不二的种种,让他的话份量十足。
这重?量落于孙行舟心间时,他的惶然与不确定被镇压,他有了新?的目标。
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即将到来的秋试,就是他的战场。
过?往已矣,现今,他只?能?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